半个月后。
疫病迅速地席卷了半个安元郡,东街大规模爆发,也如同北街一般被直接封锁起来了。
而另一部分的百姓人人自危,非必要也不再外出。
这时候也不再区分内城外城了,所有的人都惶惶不可终日,整个安元郡城内弥漫着各种药草和酸醋的味道。
再往外一点,乡县逃难而来的难民也都扎营在城外,靠着依旧每日都有的施粥艰难活命。
沈百草的医馆内,宋折正守着熬煮的药,这是他和沈百草最新研制出来。
“如何了?可有人愿意试药?”见到钟辞推开门进来,他将手中的蒲扇放在了一旁,起身问道。
与钟辞一起的沈百草摇头,叹了口气,“现在北街的人不愿意相信我们,宁愿在家里等死,都不愿意试药。”
“还是因为那个流言?”宋折面上染了几分冷意,“殿下,何苦这般一个个去问,直接抓人回来不行吗?”
他眉眼带着烦躁,看向了一旁的钟辞。
一开始,他们就着最初在北街看到的那些现状,结合古方研制出了第一版药,那时候还有人愿意一试,最初的效果也还不错,疫病恶化有所控制。
但是对于后期的治疗效果甚微,而且控制住的疫病一直难以根治,一不小心还会更加严重。
期间改良了不少药方,但却依旧有人病情不断地恶化、死去。
一时间城内流言纷纷,对于他们的疫病法子也渐渐开始怀疑。有心人更是借题发挥,大肆宣扬是因为他们的药加速了病情恶化。
不过半月,哪怕治疗会有一线生机,也都没人愿意再来试药了,宁愿待在家里,陪着家人度过最后的时间。
“若如你这般,那我们与何曹有何不同?”钟辞冷声拒绝他的提议。
宋折:“只要最后的结果是好的,那些流言蜚语也会不攻自破,百姓同样会拥戴你,过程粗暴一点,又有何妨?”
一旁的沈百草也点了点头,带着恳请的目光同钟辞作揖,附和着宋折的话,“殿下,小侯爷说的不无道理,这罪,只在当下啊!”
“我们如今陷入僵局,若是再没有人前来试药,早日研制出合适的方子,这疫病怕是还会继续扩大啊。”
他们说的,她又何尝没有想到,直接抓人前来试药是最简单快速且有效的法子,且对于研制药方的进程也会大大缩短。
但是,不可以。
钟辞直接拒绝:“不行。道理虽是如此,但你们可有想过那些人的意愿?”
“就因为我们奉命出宫赈灾,就因为我是公主,手上握着令箭,就可以无视他们的意愿,决定他们的生死吗?”
“这般的话,同王城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的话很轻,带着深深的无奈,但这是底线,不能逾越。她不想变成如同王城里的那些人一样冷血无情,也不愿意有无辜的人成为她争权路上的牺牲品。
一时间,屋子里寂静地只能听见药材煮沸的声音。
良久后宋折才嗡嗡轻声说了句“知道了”,随后又坐了下来,缓慢扇着手里的蒲扇。
看他眉宇间的神色,虽依稀带着几分阴冷烦躁,但好歹也算是认同了她的话。
“不如先用百毒丸治好一个,让他们愿意再相信我们,前来试药,待之后研究出来药方,一切便也神不知鬼不觉。”沈百草沉吟片刻,“殿下您看,这样可好?”
“沈老,您还是没理解殿下的意思。”宋折撑着头,漫不经心给药罐扇着风,“殿下不愿强迫他们,也不会愿意让他们毫不知情就开始试药。”
他幽幽叹了口气,顿了顿,无奈地看向了沈百草,“再者说,沈老你当我的百毒丸是糖丸啊,逐月参少见,每一株也只能炼出3颗,上次用完后,新的还要一个月才能制好。”
钟辞看着他的样子,哑然失笑,撇过头看向沈百草,微微颔首,表明宋折说的就是她心中所想。
“我们得换一个方向。”钟辞正色,再次开口,“如今的情况,可能只有重症之人才会愿意一试,所以劳烦二位,重新配一下药方。”
沈百草皱眉:“殿下,若已经到重症,基本是无力回天了……更遑论治好啊!”
“还记得最初的药方吗?”钟辞摇摇头,“那不是可以有效控住病情吗?就用那个药先控制住病情,再给他们尝试新药。”
宋折停下了手中的蒲扇,任由烟雾缭绕遮住面庞,冰冷的目光透过烟雾,直直看向面前的钟辞,“殿下,您是在赌。”
第一张药方的药虽然能控制住病情,但却是非常不稳定,若是能有效控制住,那便是皆大欢喜,若是不能,又得眼睁睁看着他们痛苦而亡。
彼时的流言蜚语未必会有如今的温和,那些潜藏在暗中之人,也指不定会出来作什么妖。
“您当真想这般决定?”
他幽冷的声音再次传来,室内的温度都仿若降低了几分。
沈百草见势不对,微微作揖,连忙退了出去。
“对。”钟辞直视着烟雾背后的那双眼睛,答的干脆。
宋折:“……”
两人就这么隔着烟雾对视半晌,最终还是钟辞打破了这份寂静。
“小侯爷难不成又在后悔?”她嘴角勾起一抹笑,上前两步,将对方看的更加清晰,“后悔与我达成了合作,而不是直接控制我?”
“确实后悔。”宋折盯着她,眸中一点光亮也没有,“臣能理解您的选择,但还是想说,如此迂回麻烦,有必要吗?”
钟辞轻笑一声:“小侯爷,若你是他们,你会觉得有必要的。”
宋折盯着她好半晌,兀的扯了扯嘴角,眼中带着些许复杂,“……确实,殿下您说的对。臣会尽力帮您的。”
说罢,起身作揖,转身离开了医馆。
而钟辞视线一直跟随着他,直到他走出门去,她眼神开始微微涣散,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宋折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按照如今的局势而言,直接动用手上的权力,对那些百姓相逼,是最为简单、快速、有效的办法。
可她不仅没用那个办法,也没能提出一个对于整个疫情而言更好的法子,还把选择的权力交给那些百姓,做了一个豪赌——
赌重症之人能够好转,赌这里的百姓明白她的苦心。
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
消息一经放出,不少家中有重症的人都开始心存希望。
不久前,家中重症之人会直接被移到屋外,静等死亡,而后等着当值的官差来他们运到一处,集体焚烧。
如今,钟辞和沈百草却是提出以重症之人试药,将会有机会痊愈,且一旦痊愈,所有患有疫病的人都将有救,众人难免不会心动。
“这是今日运来的第几个了?”
沈百草看着院子里又推进来的一个推车问道。
鉴于他们要一直接触患者,一行人也直接搬到了北街外面的一户人家,开始试药。
若青:“这是第五个了。”
虽然带着口罩,但是她还是捂着鼻子,照看着面前的六个药罐子。
沈百草不断地从自己的药箱拿出药出来研磨,还不忘提醒着正在检查病人生命体征的长生:“长生,若是他们还有气,赶紧把若青姑娘旁边的药喂给他们喝了。”
长生:“知道了,师父。”
屋内的钟辞看着面前的地图,听着秦支打探的消息,拿笔做着标记。
“……大致情况就是如此。”秦支面露困扰,“殿下,如今平泽江的水几乎不能用了,上游冲毁的村庄,把各种秽物都一并冲刷下来了,疫病估计就是喝了这些脏水导致。”
“除非再下一场大雨,将这些秽物再冲刷走才行。”钟辞看着地图,头也未抬,“但若是再来一场大雨,恐怕秽物还没冲走,染上疫病的人数又翻了一倍。”
她重重叹了口气,抬头对秦支吩咐道:“秦支,你现在马上去通知所有北街和东街的人,不要再饮用平泽江的水,水源让官差每日去丹太河挑了送去。”
秦支:“是。”
“殿下,属下还有一事禀告。”他没有立刻出去,而是再次拱手,面上带着藏不住的笑意,“是好消息!”
钟辞眉头微挑,见他这般模样也有些忍俊不禁:“什么事?”
“秦祁马上要到了安元郡了!”他咧嘴笑着,面上十分开心放松,“终于要来帮手了,向兰不在,这段时间属下腿都要跑断了。”
“那确实呢。”钟辞无奈笑着附和他,问道,“他什么时候到?”
“明日。”
“好,明日让他先来我这里复命。”
秦支抱拳答了一声“是”,随后转身就出去了。
“不好了!师父!”
屋子里的钟辞嘴角还没下来,就听到外面长生突然惊呼。
她忙将面前的地图叠起来,走了出去。
沈百草正蹲在一个患者面前,为其施针。
只见那患者面上都已经溃烂发脓,每次施针下去,面上的烂肉就因疼痛颤动着,不断地流出清液,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良久后,沈百草缓缓取出针,丢进了自己随身带着的药罐子里面,但此刻患者却是没了动弹。
“沈爷爷,如何了?”钟辞皱着眉,不安地问道。
对方只是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她定了定心神,对着外面喊道:“来人,通知这个人的家人,将他送去北街义堂,明日焚化吧……”
吩咐下去的时候,她恍惚回到了第一次进北街,那些啼哭和哀嚎的声音好似又萦绕在了耳畔,她的心情却是无比沉重。
如今这里,承载着他们的希望,但不知这个希望是会成真,还是终会破灭。
院子里的人都沉默着,看着官差将人运走。
“殿下,就如今的进度,这种事情可能还会发生几次。”沈百草收拾好了自己的工具,回头对钟辞说道,“您……”
他的话还未落,但钟辞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兀的抬眸,眸光微亮,定定看着对方:“是已经找对方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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