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还睡!到底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丢死人了!”
“瑶瑶还在外面等我呢,快起来!再这样我生气了!”
什么动静?少年猛然睁眼。
他迅疾从床榻上翻身坐起,捂着心口惊喘不定,转过头,以一分戒备、两分犹疑、三分不可置信外加四分茫然的眼神瞅着旁人。
假的吗?
假的吧……怎么可能。
面前呼呼喝喝的少女约莫十六七岁,怒意昂扬的脸蛋看着还很稚嫩,右耳缀了颗鲜艳欲滴的红玉珠,身上的青罗裙荷影斑驳,模样和记忆中没有分毫差别。
苍天在上,这张脸就是化成灰他都不会认错的。
除了他的蠢妹妹还有谁?
蹇仙来双唇翕动,嗓子却滞涩得什么都说不出来,直憋得两眼发酸,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抬起来,又顿在半空。
“怎么,你还想动手?”
少女目光警觉,板直腰退开半步,生龙活虎地朝他挥了挥拳头。
“仙乐……”
蹇仙来低下头猛眨好几次眼,而后兀然扑过去,一把将妹妹搂入怀中,失魂地喃喃道:“仙乐,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垂死挣扎般吐出这两句话后,蹇仙来就哽咽得再也无法袒露只言片语,只能泪眼汪汪地揽着不明所以的妹妹。
记忆如潮水退去后出露的礁石,那些镂骨铭心的场景一一浮现于脑海中,其中许多仍历历在目,像把嵌入伤口的锈刀。
火行荧离年,四月初九。
镇压蛮荒魔族万年之久的须弥结界在一声惊天巨响中崩塌湮灭,噩耗有如风走,震动仙门百家。
那些蛮族迅速集结了兵马,大张旗鼓自渊底蜂拥而上,在五大宗门来得及重启结界前登临人间,掀起了西洲万年来最惨绝人寰的一场血雨腥风。
邪魔肆虐不出半月,山崩川竭,生灵涂炭,哀哭声四境回还。
凡俗王朝,穹顶仙家,在灾厄面前都一视同仁。没有什么能够幸免。
那日,宗内数位长老率弟子众驰援危在旦夕的仙游城,不料却在途经曜山时遭遇魔族伏击,八百多名弟子连同七位长老无一幸还。
其中就包括他的妹妹。
彼时蹇仙来被宗主钦点驻守清都,他不眠不休地翻阅了碧海青天阁内所有与渊底魔族有关的古籍文献,终于找到暂时的制敌之法。
仙门百家为之振奋。而后他就得知,自己的妹妹已然葬身曜山。
功至四重境大天穹的几位长老曝尸荒野,被七支血翎骨箭贯穿头颅。大获全胜的魔族割下他们的脑袋,用腿骨敲击作乐。
他在碎尸堆里找了三天三夜,只寻回仙乐的玄灵镯。
再后来,他带着镯子回到清都,人尚且浑浑噩噩,紧接着就被告知师尊碧华真人殒身的消息。
取其性命的,同样是一支血翎骨箭。
距飞升仅一步之遥的天穹尊者 ,被人于千里之外一击毙命。五大宗门对此讳莫如深,但蹇仙来清楚,普天之下不会再有第二人能射出那支威力巨大的魔箭。
——惜止戈!
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名字。
“搞什么?蹇仙来!!”
蹇仙乐奋力挣开这粘腻死人的怀抱,啪地赏了兄长一个清脆的耳光,拧眉怒道:“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干什么突然搂搂抱抱的?”
“我——”
刚还沉浸在悲恸中无可自拔的蹇仙来捂着脸,说不出话来。这久违的巴掌,这熟悉的力道,竟然令人有种潸然泪下的冲动。
他攥着衣袖默默揩泪。
“说!”蹇仙乐盯着突发恶疾的胞兄,两手叉腰追问道:“你昨晚是不是偷摸修炼了什么邪术?怎么整个人变得这么不对劲?”
“哦,那倒没有。”
蹇仙来说着,再次抬手抚上自己心口,确认这里没有一个大窟窿,终于松了口气。
昨晚?自己分明刚刚才被魔头一剑捅死。如今怕是回光返照,以至于出现幻觉了,否则怎么会见到活生生的仙乐。还被她打了一巴掌。
那柄煞气冲天的双蛇剑,挨一下可真疼啊,灼烫的魔息把他心肺都煎干了。蹇仙来默默地想,死得实在有点掉价。
没能伤到魔头一根发丝。
“瞧你这副痴呆相,”蹇仙乐连连摇头,恨铁不成钢地开口:“我真不知道有谁会想不开找你做伴修?”
蹇仙来:“做什么?”
伴修?!
“你说做什么?”蹇仙乐再次挥起拳头,“什么都要问,失忆了吗?”
不会吧……
蹇仙来窣地几步掠至书案边,定睛一看,上面果不其然摆放着一幅自己近日新作的画。
落目于款识处,他盯着那行熟悉的字迹,眼瞳不自觉放大。
——水行辰巽年。
什么?!
脑中霎时嗡嗡作响,蹇仙来空茫地仰起头,掐指一算,眼神变得愈□□缈迷离。元年辰乾,而今辰巽,那就是水行二十一年。
水行二十一年……
等等!这不是自己十八岁与伴修入凡历练的那年吗?蹇仙来骤然被一道惊雷劈得外焦里嫩,杵在原地灵识出窍,惶惶然不敢置信。
他倏地转过身,渴求的目光攫住一脸莫名其妙的胞妹,急声求证道:“仙乐,告诉我,我们的小秘密是什么?”
蹇仙乐眼皮抽了抽,感到愈发摸不着头脑,“问这个干嘛?”
“你快说!”蹇仙来急眼了。
“你怕痒怕痛怕鬼,没有琴宝就睡不着觉!”蹇仙乐一跺脚,尖声道。
好、好,不是幻术。
谁说人无再少年?谁说人死不能复生?谁说人只活一次?谁说……难道真是自己命不该绝?魔头那一剑不仅没把他捅得魂飞魄散,反倒令自己带着所有记忆重生了!
等等,这是不是意味着、
自己有机会改变后来的一切?
蹇仙来低垂眼眸,指尖轻抚画卷上含蓄半绽的莲花,强压住心头悸动,冷静思索起来。
水行辰巽,距魔头横空出世还有整整四十六年时间。后来的魔族至尊惜止戈,此时也不过是个寂寂无闻的金灵宗弟子罢了。
只要赶在其入魔前先下手为强,灾祸自然迎刃而解!
渊底魔族长久四分五裂各自为营,鸱崖、朔川、苍山、螣渊各部之间更是尔虞我诈纷争不断。
他不知道惜止戈是怎么登上那万魔拜服的至尊之位的,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的人——这样的灾厄之子,万年来也仅出了一个。
只要他不走上歧路,或者换句话说,只要他死了,其他人才能活下去。须弥结界不会毁坏,仙游城不会陨落,师尊和仙乐也不会死。
在发愣的空档,他失而复得的妹妹眯着眼凑近来,“喂,蹇仙来——”
“你的胎记呢?”
“啊?”蹇仙来回过神,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后颈,疑惑道:“不在这么?”
“没有了,”少女缓缓蹙眉,抬手将他的脑袋摁低,“你别动,让我看看。”
奇怪。
原先这后颈处分明有块浅色的印记,如展翅的蝴蝶般,是她胞兄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其颜色、位置其实都不大引人注目,但蹇仙乐就是特别在意它的存在。
可是现在……
“啧,是不是你嫌不好看,偷偷用什么冰肌玉骨术遮住了?”
“我至于吗?”
蹇仙来费解地望着妹妹,但眼下实在无心琢磨什么胎记不胎记的,他饶有兴致道:“仙乐,好妹妹,兮兮,你来找我是要做什么?”
“我捶死你,你还敢问!”
蹇仙乐咬牙切齿,揪住兄长的耳朵道:“不是说好了一起去见师尊?你的令牌不拿了?”
“噢……那个啊。”
蹇仙来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
“瑶瑶!我们先去吧,不等他了。”
被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胞兄纠缠半晌,蹇仙乐终于得以脱身,推开门寻向等候在庭院中的好友。
见她到来,云梦瑶目露忧光,小声地问:“方才怎么这么大动静,你们吵起来了?”
“没有啊。”
蹇仙乐摇摇头,抬手拂了拂被兄长蹭乱的发髻,嘟囔道:“那家伙现在神志不清满口胡言,也不知撞了什么邪,我才懒得理他!”
“你别这么说蹇师兄,”云梦瑶拨开她的手,用随身携带的木梳替她梳理起来,“马上就要入凡历练了,或许他是舍不得你呢。”
“什么呀!”蹇仙乐叫起来,“你不知道,刚刚我赏了他一巴掌,他竟然求我多打几次!”
“啊……?”
“你看,他哪里像个正常人?”
云梦瑶扭过头,顺着蹇仙乐手指的方向望去,杏眼霎时睁大。
那一袭月白轻衫的少年此刻终于出窝,他眼眶泛红,失了魂般绕着檐廊边走边落泪,口中还振振有词:“啊,琴宝!啊,清心池!啊,龟老君!啊……”
“……”
好像、是有点儿。
.
衍青宫。门阶外洒扫的道童忽觉清风拂来,他随之仰起头,却只见一道残影一掠而过。
“大师……”兄。咦?
庭院内的玉兰树下,碧华真人正悠然自得地与鸟对弈。
少顷,他贴心地微微倾身,将对方杯中冷却的茶水泼去,重新斟上热茶。
“师尊,您相不相信——”
蹇仙来刚开口就被泼了一身冷茶水,不由得一激灵,定在原地抹了把脸,而后忙不迭拱手作揖:“见过宗主。”
“嘎!”
立在案几对面木架子上的青鸟一歪脑袋,扑地展翅飞走了,余下碧华真人那句未完的“下完这盘再走唉!”
“师尊,”蹇仙来晃了晃滴着水珠的发丝,幽幽道:“宗主成日没个正形的,您也陪他闹。”
成功将碧华真人的目光吸引过来,他即刻上前挪开停鸟的架子,坐下后身子稍微前倾,压低声音道:“师尊,您信不信,人死能够复生,并且还保有生前的记忆?”
谈天一慢悠悠品着茶,闻言掀起眼皮瞅他一眼,干脆道:“不信。”
唉……蹇仙来在心里哀叹。
“我知道接下来我说的话听起来很荒诞不经,但您一定要信我!这事关五大宗门乃至天下苍生的安危。”
鹤发青衣的男人不为所动,只是一边的眉毛轻微扬起,无声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蹇仙来正襟危坐,严肃道:“四十六年后,将有一个大魔头横空出世,他会夺走金灵宗的破阵神兵千机变,并用它来破开须弥结界,被封印在渊底的魔族会重新登临人间。”
“您和仙乐,还有很多很多的人……都会死。”
谈天一转而磕起瓜子来,嘴巴抽空问了句:“做梦没醒?”
“师尊!我是认真的!”
蹇仙来感到挫败,不过面对这样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比起直接判定自己得了失心疯的仙乐,师尊的回应已经足够委婉了。
他斟酌片刻,重整旗鼓继续开口:“我还知道,此次来取令牌,您会把我爹的青黎尺交给我,还有一本《太乙雷诀》,对不对?”
碧华真人瓜子磕得更欢了。
“当今金灵宗宗主,还有赤焰宗的上阳道尊,此二人是您当年的伴修,您有意告知我和仙乐,打算让我们借这层关系去勾搭他们的徒弟。我没说错吧?”
磕完把瓜子壳一洒,谈天一呷了几口茶,淡淡道:“为师就不会用‘勾搭’这类字眼。”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开新文啦(滚键盘),仙来是攻,受第六章才出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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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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