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

“你在看什么？”

放下书卷，蹇仙来活动几下酸软的脖颈，扭过头，用狐疑的眼神瞅着自己一纸传音符摇来的损友。

青绿罩衣的少年正吊儿郎当地翘着腿，手肘支在案边，大言不惭道：“在看咱碧云天的登云册，怎么？”

“……”

果然指望不上他。

“我就不信你不感兴趣。仙来，知道你在风仪榜上排第几吗？”

“第几？”

风凌云神秘兮兮地笑了，啪地合上书，伸出两根手指比划道：“安心，绝对没有埋没你这张脸。”

蹇仙来眼皮都没抬一下，状似无意地问：“那仙乐呢？”

“乐乐自然是女子榜第一。”

“我跟她不是一张脸？”

“蹇仙来，你是男人，公的。长那么漂亮作甚？”风凌云敲了敲案几，煞有介事地继续道：“像云阙这种丰神俊朗、剑眉星目、气宇轩昂的少年英杰，压你一头不是很正常？”

“哦，你走吧。”

“这就赶人了？喂，不用我帮你找？那你还摇我过来。”

“在这里叨叨半天都没见你动手。”蹇仙来噼里啪啦地快速翻阅手中的卷宗，没好气道：“说的话我也不爱听，走罢！”

风凌云哼哼两声，摆出一副赖定不走的死样，终于勉强地从摞成小山的书堆中抽出一本，随手翻开一页看了起来。

静室内很快沉寂下来，仅余翻动纸张的细微声响，伴着隐隐颤跃的烛光。

找到了！蹇仙来眸光微动，视线被书中的一句古语牢牢攫住。

-麗猗焚生，見之即死，曰十懼無明。

此书为《东莱志异》残本，主要记载了古国东莱境内的神仙鬼怪与奇闻异事。这一卷专门记录鬼神之法，独有此句与瞳术相关。

……见之即死，十惧无明。

当初魔头横空出世致使天下生灵涂炭，仙门百家之所以左支右绌疲于应对，倒不是因为渊底魔族有多么强悍，而是惜止戈这个人实在太邪门了。

以瞳术为例，当世仙门所掌握的两大最高阶瞳术分别是须灵瞳和无明瞳。

——须灵照虚妄，无明鉴本心。

仙游城和东极殿向来不乏这两种瞳术的修习者，也保有相应的破解之法。制衡相生，这是仙门百家一以贯之的原则。

而直到那诡谲异常的十惧无明瞳现世，这种平衡就被打破了。

无人知晓那魔头到底使用了什么邪术、修炼了什么邪功，总之，与其对视过的活物无不当场暴毙，死得蹊跷至极。

蹇仙来亲自给宗内长老验过尸，其周身上下竟无半点内外伤留下的痕迹。

——仅仅是魂散了。

再有那所向披靡的血翎骨箭。

不少红宗、黄宗修士认为它很像鸱崖魔族的羽翎箭，也有蓝宗、绿宗修士意见不同，觉得其与赤焰宗的秘术寰羽诏令更加相似。

蹇仙来没参与他们的争执，转头钻入了碧海青天阁。可惜那时符树早已枯死，“青天”没了，凭他和一群小童子，想要寻遍藏书阁典籍简直是天方夜谭。

师尊和妹妹殁后他更是一心寻死，本想在咽气前逞回英雄，扯下魔头蒙眼的布条，与那双谁看谁死的异瞳来次怒目而视，轰轰烈烈地撒手人寰。

然而、然而。

没承想高估了自己遭受重创后硬挺的能耐，最终他只来得及轻飘飘给魔尊掸了掸脸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就呕着血两眼一黑。

然后就苏醒在了四十六年前。

见之即死的确是这种瞳术的特点，但“麗猗焚生”是什么意思？

未来得及深思，旁边的风凌云忽地振奋起来，一拍大腿道：“我好像找到了！你看这个，是你说的双蛇剑不？”

蹇仙来闻言凑过去，认真瞅了半晌，眉头紧锁一言不发，整个人进入到静止状态。

“怎么，不是这个？”

嗯……虽然，这书上的图画得稍显滑稽，两条蛇缠在一起好似正在□□，越看越觉怪异，全然未展现出那柄魔剑的肃杀之意，但好歹能看出确实是这么个东西。

目光缓缓下移，下方注释的一行小字更加坚定了蹇仙来的想法。

-巳母两仪，螣渊圣剑。

“没错，就是这个。”

他清楚记得，前世那螣渊女君玉湘尧就总跟在惜止戈身边，两人近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可谓是亲密无间。

若他们之间真有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那女魔头将自家圣物献给惜止戈做武器的行径，剥去表忠心这层外衣后，个中又暗藏多少暧昧呢？

哎，想岔了。这俩都该死！

蹇仙来晃了晃脑袋，只恨自己话本看多了，对着一行字竟能脑补出十页纸的剧情。

“啧，这个什么母仪剑……”

风凌云顿了顿，挠着额头，不明所以道：“看起来也太儿戏了吧，为什么要在剑上缠两条蛇？打架的时候甩出去咬人不成？”

“它不长这样。”

蹇仙来摇摇头，言罢取过笔纸，凭着记忆画出了曾经插入自己心口的那柄魔剑。

——双蛇为刃，而非两条蛇缠绕在剑刃上；黑白双蛇的尾尖融合为一，浑然一体，而非书中那般彼此分离。

倒像一条蛇，裂成了两半。

“这样看着，”风凌云摩挲着下巴，目光来回扫过纸上未干的墨迹，评价道：“是有点像这么回事了。”

“喂，你小子怎么钻研起这些来了，是我们阳间的东西已经不够你画了？”

“这个说来话长。”蹇仙来转手将毛笔搁在笔枕上，盯着画，斟酌了片刻才开口：“风凌云。”

“咋？”

“你相不相信，渊底魔族很快就会冲破须弥结界？”

听罢，对方肉眼可见的被逗乐了：“又来？我记得你上次还担心自己会在历练时遭遇不测，现在又忧虑起魔族来了。佩服，佩服！”

蹇仙来横他一眼，凉凉道：“我可不是杞人忧天……算了，跟你掰扯也白费劲。”

反正你前世也没活到那天。

五灵修士入凡历练的时间没有定则，短则七八年，长则十几二十年，甚至更久也不是没有可能。

正常情况下，修士突破三重境后便可回归宗门。前世他花了五年时间走到这一步，但却在入凡的第七年才终于重返长青宗。

不是贪恋凡尘不舍抽身，而是为了照拂其他开悟较慢的伴修。阳五行主相生，伴修间本就该互相辅助彼此功法进阶，断无自己得道就抛下同伴的道理。

水行岁震年间，久为游子的他回到碧云天，喜不自胜，还见到了许多熟面孔。

至于那些没见到的，有的在若干年后也陆陆续续回归，还有些则再也没能回来。

比如风凌云。

蹇仙来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在凡俗之地的那七年之所以无甚坎坷，原因无他，完全是靠大腿抱得好。找伴修毕竟也是讲究技术和运气的，正所谓“伴修找得好，历练没烦恼”。

自己当年找到了谁？找到了盛临王氏的天纵奇才王朝，还找到了相饶宁氏的天之骄女宁若。

这两定海神针可是放眼当代红宗、黄宗都属天花板级别的存在，被各自宗门当宝贝疙瘩似的供着，入凡前便已在修界声名鹊起，不仅天纵榜从未掉出过前五，在仙游天骄榜上更是双双稳居前三，风头羡煞天下修士。

那七年的人间风雨，竟无一滴落在他和其他两位伴修身上。他们五个没输过，没怕过，没苦过。

这次还能一帆风顺吗？不能了吧。

试想想，跟一个实力高深的天煞孤星做伴修，在保住自己小命的同时还得千方百计找机会下杀手。

这太难了，难得他想即刻就瞬移到赤焰宗抱紧王朝的大腿，或者去金灵宗抱宁若大腿也好。

倘若有他俩在，惜止戈那家伙再厉害再邪门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

可惜残酷的现实是，王朝和宁若只怕会对他流露出关爱痴傻儿的眼神。

连风凌云这种和他穿一条裤子长大的都不相信自己，旁的人再没有可能了。

更悲惨的是，他和宁若并非单纯的伴修关系。前世两人早已心意相通，若不是后来魔头横空出世，他们本都要名正言顺结为道侣了。

蹇仙来确信，自己和宁若是在那七年的历练中日久生情的。现在已知魔头与宁若师出同门，皆为金灵宗弟子，那他既然要做惜止戈的伴修，就等同要舍弃爱人选择仇敌。

苍天呐！

对着魔头，那只有日久生恨——不不，都不需要日久，他现在还恨得牙痒痒呢！

蹇仙来忽然又觉得自己行了。

天纵榜第三又如何？是人就难免会有疏于防范之时，自己再勤勉修炼揪准时机，必能将此祸患扼杀。

固然，现在的惜止戈可能甚至还未犯下过任何恶行，但有时命当如此。他没本事一直守着惜止戈等人真的堕魔了才下杀手，也不能任由前世的种种重演。

哪怕最后把自己的命给搭上，他也认了。反正已经活过一世，做人总不能太贪心。

自己既然再度睁眼，或许冥冥之中真的自有天意。他注定是要阻止惜止戈成魔的。

不过，想了那么多，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惜止戈得先成为自己的伴修。但……

蹇仙来眼皮一抽，发现自己貌似忽略了个天大的问题。

人家凭什么答应自己啊？

万一魔头冷傲孤僻不近人情？万一其他绿宗修士捷足先登？万一自己到了赤京却找不到人？万一……

风凌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压着倦意迷蒙道：“喂，我们真要在这里耗到地老天荒？那边还有几摞没动过呢。”

“明早就出发了，你可得记着时间，我怕我等会就要睡死过去。”

蹇仙来收敛了思绪，无言地扭过头，借着烛光，望向正翘着腿唰唰翻书的好哥们。

既然自己决计要做惜止戈的伴修，那何不顺水推舟？若能改变风凌云的命运，也是极好的。

他轻敲两下书案，将对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风凌云，你想抱大腿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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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