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殷府红芳院。

昨夜的暴雨已经停下，一轮新出的红日悬于东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晨雾。

院内的草木上都托着露珠，晶莹剔透，日光的照耀下折射着星点光芒，庭内四周寂静无声。

红芳院的大多数人还在熟睡，而祈明珠却已经早早醒来，端坐于梳妆台前。

唇上涂抹的胭脂让她看起来更加肤白胜雪，眉笔描出的柳叶眉让她更显楚楚动人。

她穿着一身血红色的嫁衣，光滑的锦缎上绣着精美的锦花暗纹，乌龙顺直的头发被高高盘起，头上的凤冠上点缀着几颗颜色各异的宝石，看起来更加贵气非凡。

此等华贵打扮，若是新娘子样貌平平无奇，那反而有点喧宾夺主的意味，可是祈明珠偏偏不属于此例，她远比风光霞帔更加夺目。

“姑娘，您看您多美啊，若是笑笑，便更美了。”

翠儿为她戴上了一对飞燕重珠耳坠，便是完成了梳妆打扮的最后一步。

看着铜镜里映衬着的新娘子，翠儿也不禁都有些看痴了。

她心道，如此美貌，也难怪鲁庆作为云州首富，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能和年轻的小伙子一样对祈明珠神魂颠倒。

祈明珠原本就生得国色天香，平日里匆匆一瞥，也已经足够让人见之难忘。

如今更是珠翠环绕、簪花挂彩，更是美得不可方物。

就算是翠儿作为女子，这么近距离地观赏如此美貌，心跳也不由得要慢半拍。

闭月羞花之貌，就算是只看一眼，心情便好了起来。

祈明珠看了一眼黄铜镜之中的人儿，鹅蛋脸，柳叶眉，睫毛纤细，涂抹了胭脂的薄唇更是令人想一亲芳泽，这是一张称得上完美无缺的脸。

唯独这张脸蛋的主人神情却是冷漠的，丝毫看不出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

她应该是要笑的。

她尝试扬起嘴角，却感觉肌肤好像被冻住了一般，一个简单的微笑似乎都要使出浑身的力气，她猛的扯了扯嘴角，勉强完成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今日是她成婚的日子，但是殷府却并不热闹。

殷夫人是给足了鲁庆的面子，至少表面上，任何人路过殷府，看到张灯结彩的景象，都会认为殷府对这位“义女”十分重视。

但是也就仅仅就是看上去如此而已。

她毕竟不是殷夫人真正的女儿，府邸的人不可能为她热热闹闹的忙上忙下，能将表面功夫做好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颜面。

所以便是今日，也只有翠儿为她忙上忙下，梳洗打扮，外加门外几个侍卫奴仆接应鲁府迎亲的队伍，便再也没有别的。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炸裂声，在清净的大早上颇为有些震耳欲聋的气势。

两人都知道，这正是府邸门口处传来的鞭炮声。

“鲁家迎亲的队伍来了，你可以出去了。”

房门被猛的地推开，另一名婢女匆忙从院外赶过来通知。

“夫人说了，可别耽误了吉时。”

年轻的婢女颇为不耐烦，说话的时候鼻子都朝天呼气，一言一行都诉说着对祈明珠的不满。

这份不满是有缘由的。

在她看来，祈明珠一个家妓，就是和她们这帮为奴为婢的一个身份，生来就是哄人使唤作践的命，本就该夹起尾巴做人。

可祈明珠偏偏自视清高，不过是送去给人做姨太，甚至还是第九房姨太太，不过也是个等级高点的玩物罢了。

可她还要玩什么风光大嫁的戏码，把自己当明媒正娶的良家女子一样摆脸子，府外的不少人不知道真情情况便也罢了，殷府的人谁还不知道彼此几斤几两？在他们这群人看来，祈明珠实在是有点好笑。

这也便罢了。

祈明珠自己要面子，要风风光光的出嫁，她有什么想法，这是她自己的事，本来不该对她有什么意见。

可是她想这一出，给府邸里的奴仆多找了多少事？一群人忙上忙下难道不费精力吗？

下人们人微言轻，为奴为婢本来就够辛苦了，祈明珠还给她们找事，这段时间让她们多干了这么多活，哪里还有什么好脸色给她看。

鲁庆喜欢她又怎么样，鲁庆喜欢的女人多了去了，再说了，他鲁庆本事再大，也管不到殷府的每个人，难道他们殷府的人把事做了还不够，还要给祈明珠一个家妓陪笑不成？

天知道殷夫人这儿出去过多少个“义女”？就祈明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真当自己是清白世家的黄花闺女呢。

不过是个妾罢了。

真是矫情。

祈明珠起身，冷冷地看了赶来的婢女一眼，并未如以前一样发火呵斥。

她张了张嘴，声音如同寒冰中冻结的河水。

“那就走吧。”

*

天才方亮，百影楼一行人就赶到了鲁府，运着一大包东西赶来，活像搬迁的队伍。

尽管叶威和叶兴已经安排了马车将一大堆包裹都打包送过去，但是待到门口的时候，大伙依旧忙的有些手忙脚乱。

祈今歌正欲在马车上将自己的琴抱下来，却双手悬了空。

她一看，白齐已经抢先一步，将流霞抱在了怀里。

祈今歌有些不好意思：“白大哥，我自己来吧。”

白齐摇了摇头，不说话，反而直接扛着琴走了鲁府。

王水闲探着脑袋，等白齐走远了才掩嘴坏笑道：“哦~，昨天还狡辩只是爱惜你的才华才帮忙弄推荐信的，现在是怎么回事，帮你搬琴也是爱才惜才吗？”

祈今歌自幼生的美丽，对自己献殷勤的男人不在少数。

第一次白齐主动提出要邀请自己去盘乐赛，她还能半信半疑，白齐或许的确是和她惺惺相惜，爱才罢了。

可今天这么多人，他又只帮自己，祈今歌哪里还能不懂装懂。

尚在殷府的时候，她和祈明珠就因为很多男人只把注意力放在他们姐妹二人身上，让不少女子看不顺眼，只是自己性格相对祈明珠更加收敛，才不至于那么招人恨。

小到平时吃饭有人给她们偷偷加菜。

大到自己病了还有人用自己所剩无几的铜板给她们二人买药。

祈今歌不喜欢受人恩惠，而祈明珠却对此很是受用。

祈今歌不是不知道他们所欲为何。

尽管她早已表明态度，每次都拒绝，却也拦不住人家单方面付出。

千帆过尽，祈今歌想要过新的生活，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应该很难对其他人再次敞开心扉。

只是......

祈今歌虽然对白齐并无心动之意，可却也不讨厌他。

她虽然不愿意再与尹长寻有过多牵扯，可是否要因噎废食，拒绝所有男子？

按理说，男未婚女未嫁，祈今歌只要不是故意吊着白齐，他们来往也是正常的。

她终究是要择一人终老。

可想起尹长寻昨夜在大雨中狼狈的样子，她心里有些堵得慌。

王水闲见祈今歌难得沉默了，见好就收，也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拿起自己的笛子，和祈今歌一同走进了府邸。

鲁庆身为云州第一富豪，其府邸竟然比起庆王府来，其阔绰程度竟然不遑多让，让人为之称奇。

红灯笼已高高挂起，“囍”字也是随处可见，红蜡烛不要钱一样四处燃起，一切都洋溢在喜气洋洋之中。

鲁府的下人更是忙的不可开交，因为今日是大喜之日，或是交头接耳而议论着、忙着，好不安静。

按照鲁府的要求，百影园的人将临时的戏台子在鲁府厅堂前的一侧空地搭好，此时已经有一部分客人陆陆续续来到了鲁府，新郎已出门，新娘子还未到，许多客人便坐在了戏台下，等候表演打发时间。

鲁庆的身份注定了交往的人也是非富即贵，其中有些许人对祈今歌和祈明珠这对姐妹并不陌生，因此当看到祈今歌出现在戏台之上，不少人还是显得十分惊讶。

“那不是殷夫人府里的祈今歌吗？怎么和百影园的戏子混在一起了？”

“你不知道啊？前几天我去百影园听曲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估摸着是已经离开殷府了。”

“哈？殷夫人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还不准人家赎身了？钱给够了就行了，又不是找不到新的人替代。不过着两姐妹倒是有趣，妹妹大婚，不请姐姐坐席，反倒请姐姐所在的戏班子过来，倒也有意思。”

“莫非是姐妹两有隔阂？故意的？”

“那谁知道呢？”

“我看铁定是故意的。”

祈今歌正在台上擦拭琴弦，客人就坐在台下不远处，说话的能听得很清楚。

她能听到，百影园的其他人自然也能听到。

他们面前不动声色，不为所动，各自为表演做着准备，但从台下的只言片语之间，也能将宾客所言之事听个大概。

百影园的很多人不知道祈今歌的过往，这事人家自己不主动提，也没谁会去问，因此瞬间望向祈今歌的眼里多了一层好奇。

原本祈今歌的过往是这样的，她竟然是殷府的人，她竟然是新娘子的姐姐。

然而这到底不是什么大事。

来百影楼的人，大家多少都有些故事，哪能把自己的故事见人就说，有所保留才是常态，再说先前林悦兮那么一闹，众人大多以为祈今歌是有“金主”撑腰的，那么有点不堪的过往也是人之常情，不值得大惊小怪。

大家都已经是同行了，还要比谁比谁高贵不成？

只是王水闲向来是憋不住的性子，不懂得“隐忍”那一套，于是她立马走到祈今歌身边，贴耳问道：“今歌姐姐，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啊？”

祈今歌点了点头。

王水闲笑了笑，夸赞道：“哦！那今歌你好厉害啊，我说难怪你才艺这么出色呢！我听说殷夫人府里养着的人技艺可是云州数一数二的水平，我还当是别人吹牛不打草稿了，原来你是殷夫人府里出来的人，看来这还真不是随口胡诌的！”

祈今歌见她笑了，也是笑起来。

王水闲关注的重点总是让她想不到。

客人越来越多，戏曲也开始一曲接一曲唱了起来。

直到随着锣鼓声响起，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戏台上的人才停了下来。

这乃是新娘子到了。

宾客纷纷走向大门凑热闹。

新娘子下了轿，随行的媒婆搀扶着出来走了两步，众人这才独以隔着凤面上的珠帘看见新娘子的庐山真面目。

祈明珠原本就只有十六妙龄，原本就是人比花娇的年纪，今日凤冠霞帔在身，更是美得不像话，郭老爷着一身大红色礼服，翻身下马，顺势将祈明珠一把抱起。

起哄声也响了起来。

一老一少，一美一丑，如此亲密的动作，不但让人觉得没有般配之感，反倒是对比惨烈，更是衬托得祈明珠宛若九天的仙女。

鲁庆越过大门，经过前庭，欲把祈明珠抱到了正厅。

一时间所有的宾客都离开了座位，齐聚了大堂。

祈今歌虽然在戏台子上，但是也不由自主地望了过去。

却不曾想祈明珠的眼神根本没放在新郎身上，反而是不期而遇，与祈今歌的视线在冷空中交汇。

她的眼神冰冷，不像以前那样情绪都一览无余，不禁让祈今歌想起了自己殒命的那个夜宴，祈明珠的神情虽然癫狂，但是眼神就如此刻同样没有温度。

祈今歌一瞬间只觉得几个疙瘩都被激了起来，下意识别开了脸，不再去看她。

等到祈明珠进了屋，祈今歌心中的慌乱才渐渐平静下来。

她不由得自嘲自己怎么胆小如鼠，区区一个眼神就能让她这么杯弓蛇影？

按照鲁府的安排，在拜堂期间，百影园的人可以休息会，待二人举行完拜天地的仪式，客人食用完酒筵后，再给留下的客人继续下午的演奏。

这会子百影楼的人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其中有人便压抑不住好奇心，纷纷围绕道了祈明珠的身边，问起了她妹妹的事。

比起祈今歌出身殷府这件事，还是眼下的婚宴上这这对有些诡异的姐妹更让人有兴趣。

毕竟任谁见了，都知道着姐姐妹妹定然不合，否则祈今歌怎会不以亲人的身份出席。

祈明珠虽然没有隐瞒的意思，但也确实不愿意提起自己的过往，简单以姐妹性格不合的理由应付了几句以后，便直言自己觉得胸闷，和台下的叶威请示，想去后院走两圈再过来。

叶威也明白祈今歌定是与新娘子有不愉快，也是体谅她的寻去心情，只叫她不要忘了演奏的时辰，便也应允了。

祈今歌漫步无敌地走着，鲁府虽大，但是格局却很分明，随意走也不会迷路，又因为今日特殊，所以鲁老爷早就吩咐了下人，今日鲁府喜事盈门，来宾可随意走动，不得加以阻拦。

随便拦了一个小厮，问清楚后花园的位置，不消一会便到了。

众人皆在前厅恭贺着新人，后花园中僻静无声，亦只有祈今歌一人在此流连。

祈今歌走到了院子一角，此处有一座小亭子可供休息，石桌两侧摆着两张矮小的石凳，凉亭之外临着的乃是一面湖泊，水面澄澈如镜，连水底青黑的鹅卵石、摇曳的水草都纤毫毕现，也能看到被豢养在水中彩鲤正成群嬉戏。

偶有微风吹来，掀起祈今歌齐腰的发丝，也掀动湖水阵阵涟漪。

唯有如此安静的时候，祈今歌才觉得紧绷着的心能得到安宁。

“你倒是好兴致，还有心情来这散心。”

冷不丁之间，低沉的女生从后方传来，却外外好听。

祈今歌回过头来，来人不是她人，正是祈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