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搬回

另一边,祈冉冉回房用过早膳,又裹起毯子试图小憩片刻,结果没睡着不说,心肺的位置反而更疼了。

神色恹恹地用过午膳晚膳,又收下恕己从内殿大包小包搬过来的东西,她稍作整理之后,夜色转瞬便至。

重新将信灵香燃到最足,一开始她倒是轻而易举就入了眠,只是及至半夜,疼痛再次袭来,祈冉冉皱紧眉头,挣扎间也不知怎的就拽到了搁在榻头的那件喻长风的云鹤袍,迷迷糊糊间将袍子扯过来囫囵一裹,她无意识地埋头嗅嗅,半晌,竟还真就这么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

她在这难得安宁的酣眠中坠入了一场更为安宁的梦境,梦里同样是一片深幽雅静的隐世竹林,俞瑶扣上遮面帷帽,临出门前叮嘱她乖乖看家,梦中那个年幼的小祈冉冉满口应下,结果转头就与俞瑶几近前后脚地溜出了家门。

小祈冉冉如往常那般在静谧的林间放肆疯跑,只是这次跑着跑着,她却冷不防在树下撞见个人。

是个受了伤的陌生少年,体态修长,五官昳丽,眉眼生得无比优越,给人的感觉却相当锋利冰冷。

小祈冉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脚下不过只踩住了一小截枯枝,自觉弄出的动静还没喘气声大,那阖眼休憩的少年就已经像一只被响雷震醒的狼崽子,凶猛地露出尖锐獠牙,厉声呵斥她‘滚开’。

即便半边身子都染着血,他散发出的威压也依旧强势得令人胆颤。

小祈冉冉似是被他吓到了,脚下霍地停顿,面色一白,哆哆嗦嗦就往树干后跑。

紧接着,一连串的小石子便如绵绵春雨般一颗接着一颗砸到了他身上。

少年:“……”

确定了这连石头都躲不开的虚弱狼崽子纯粹就是在虚张声势,小祈冉冉遂又从树后跑出来,围着人仔细打量了一圈,最后扯着他的后衣领,连拖带拽地将人捡了回去。

她将少年安置在了距离自家不过数里的小屋子里,每日趁着俞瑶外出,偷偷溜过去给他上药送饭。

那少年看似冷若冰霜,对待万事万物都淡漠置之,然相处久了,却也会因为她的难缠性子显出几分生动的‘活人气’,端着一张面无表情的俊朗脸庞,不甚熟练地与她辩争吵架。

他坐在棋盘前,瘦而修长的净白二指夹着一颗圆滚滚的黑棋,过分标志的眉眼轻微蹙起,较真儿又不悦地喊她……

喊她……

“祈冉冉。”

卧榻上的祈冉冉翻了个身,拽起云鹤袍蒙住脑袋。

“祈冉冉,开门。”

沉沉低语再次传来,隔着一层门板也能清晰听出其中的催促意味。

祈冉冉不悦轻‘啧’,权当做没听到,佯装自己还在熟睡。

“听见你翻身的动静了,祈冉冉,别装,起来开门。”

“……”

祈冉冉烦躁睁开双眼,耷拉着一张脸披上外衫,忿忿穿鞋下了榻。

从卧榻走至外间的这几步距离里她还莫名有些气恼,公主府内云谲波诡,她处在旋涡的正中心,鲜少能全然放松地睡个安生觉,如今好不容易住进天师府这么个强大安全的庇护之所,天师大人却不知是哪根筋又搭错了,竟在第二日就‘屈尊降贵’地亲自赶过来叫她起床。

她一面腹诽着喻长风这厮真是越长大越难缠,住在他的地盘上,她连稍稍晏起犯个小懒都不被允许;

一面理理神情,端着一张自然又灿烂的笑脸打开房门。

“天师大人早……”

竹门开启的一瞬间就被热烈日光迎头浇了个透彻,祈冉冉毫无防备,双眼骤然一酸,‘啊’得一声向后退去。

下一刻,头顶上方蓦地遮过来个高大的挺拔身影,喻长风站到她眼前,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巧为她挡住了正挂当空的刺目艳阳。

等等,艳阳?

两侧青竹颇合时宜地随风弄影,生动展示了何为‘日上三竿’,祈冉冉眨眨那双揉到发红的大眼睛,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今日究竟睡了多久。

她知道天师府内规矩多,哪怕寻常的坐卧起息都有明确的时辰限制,莫说门下一众弟子,便连喻长风本人都不会如她这般赖床不起。

所以……

祈冉冉仰起脖颈,迎着天师大人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困惑歪歪脑袋。

所以他既然都已经放纵她睡到这会儿了,眼下为何又要端着一脸沉郁的不悦叫她起床?

难不成就因为她睡过了头有失礼数,喻长风便特地兴师动众地从内殿赶过来,只为了向她声罪致讨?

那他也太有病了!

况且退一步讲,自己又不是他们天师府的人,喻长风总不能真要求她卯时起身,与一众弟子共同诵读早课吧?

思绪至此,祈冉冉愈发觉得喻长风这几日简直过于莫名其妙,她略一忖量,想到人家的‘主人’身份,到底还是决定先将人迎进屋里来。

侧身让开一条通道,再示意喻长风进门,祈冉冉作势就要去斟茶,然余光瞥见从入住后便始终不曾整理的小圆桌上白茫一滩,不知摆放着什么东西,她想起天师大人那个洁癖性子,遂又先了他一步,略显慌急地走向了桌边。

离得近了才发现那黄白的一片竟是二人签好的和离书,祈冉冉看在眼中登时一愣,她记得自己明明已经示意过奉一将其处理掉了,怎的这东西如今还会端端正正地摆在这儿?

然疑惑归疑惑,竹舍里能用来饮茶待客的小桌就只这一张,该收拾还是得收拾。

于是她又更快地敛裙小跑过去,像是着急收起什么奇珍异宝似的,袖子一抻,顶着天师大人意味不明的深重视线就去够那张薄纸。

“知道你宝贝它。”

自进门后便一言不发的天师大人突然冷冰冰地开了口,

“但和离书未生翅膀,见到我也不会飞走。”

祈冉冉:“……”

这话说得。

好像这东西是她故意放在这里似的。

能屈能伸的韶阳公主背过身去翻了个白眼,继而调转回来,耐着性子微笑问道:

“天师大人给个明示?您老今日特地走这一遭是为了?”

喻长风不接她话茬,敛袍坐到桌前,五指向上摊开,言简意赅道:

“袖子撩了,手给我。”

祈冉冉乖乖动作,身体前倾,直接将个攥紧的小拳头杵进喻长风的掌心里,被天师大人无语瞥过一眼后,又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主动将脉搏露了出来。

腕子上翻,露出红痣仍存的一截滑腻雪肤,就见那人二指并拢,拧眉轻搭到她青色脉络上。

半晌,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喻长风轻掀眼皮,从袖中取出一颗黢黑药丸递过去,

“祁冉冉,先将药吃了。”

***

药?

祈冉冉一愣,“我的脉象有问题吗?这什么药?”

问虽是如此问,她对喻长风倒是真没什么戒心,疑惑的话音还未落尽就已经将丸药囫囵送入了口中。

只是不过才咀嚼了两下,巴掌大的小脸便登时扭曲成一团。

“好苦!”

手脚一瞬间都被苦得直想蜷缩,祈冉冉蓦地紧蹙起眉,搭上喻长风的小臂就开始推搡着使唤他,

“快,快给我倒杯水。”

天师大人自来身份尊贵,一向都是使唤人的那个,眼下颠乾倒坤地得了这旨令,却也依言照做,熟练提壶为她倒出一盏清水。

祈冉冉捧起茶盏大口饮尽,又不客气地叫他蓄了一杯,直至唇齿间的苦味完全消散后才抹抹唇瓣,再次道:

“这到底是什么……”

话未说完,恕己忽然自外叩响了门扉,“公子,搭配的汤药已经熬好了。”

经过两日‘推心置腹’的相处,恕己自觉从前误会了祈冉冉良多,又羞愧以往说过不少人家的坏话,是以每每逮着机会便不遗余力地弥补示好。

“公主,你身体不舒服怎的也不告诉我们呢?”

他提着个乌木的食盒,絮絮叨叨凑到祈冉冉面前,

“若不是我昨夜于内殿的卧房中瞧见了那方带血丝帕,你咯血的事还不知要过多久才能被发现呢。”

祈冉冉经他如此一提,这才恍惚想起自己在初初重生的那个清晨里,似乎确实捂着条帕子撕心裂肺地咳了好一阵。

恕己那厢已经将药碗从食盒里拿了出来,双手捧着递给她,“这碗汤药是用来辅助方才那颗丸药药效的,公主,你快趁热喝了吧。”

他偷偷窥一眼旁侧淡然落座的自家公子,意有所指地冲祈冉冉眨眼睛,“喝过药后咱们收拾行囊,尽快搬回内殿去,正好还能赶得上用午膳。”

“……搬回内殿?”

祈冉冉原本就被那药苦得脑子发懵,冷不防听见这话,清明神思愈发炸得更远,一时嘴比脑子快,真实的疑问就这么毫无遮掩地脱口而出,

“喻长风,你中邪了?怎么又突然愿意让我搬回去了?”

她还没开始有所行动呢,天师大人这就已经自己将自己哄好了?

喻长风抬眸对上她溜圆的大眼睛,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句直白的质问给气到了,喉头微一滚动,是个难得想忍却又没能忍住的架势,

“喝药,喝过药后搬回内殿,在确定你咯血的诱因之前,每日按时把脉。”

说罢又凉凉一扯唇角,眉眼微敛,显得多惶恐似的,

“毕竟是一朝公主,若当真在寄宿天师府期间生出什么差错,届时发起怒来,还不直接一刀砍了我的脑袋。”

‘发怒砍脑袋’的这番话还是几日前韶阳公主上山威逼和离时的放恣言论,祈冉冉撇撇嘴,心道天师大人这是自哄哄了一半,心里头的怨气还没完全消。

但无论如何,能离喻长风更近一点,于她而言倒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祈冉冉遂颇为痛快地将汤药也饮干净,思及喻长风‘讨厌等人’的又一特质,贴心撂下一句‘天师大人先回去吧’,而后便风风火火地冲进内室收拾行囊。

恕己旋即一溜小跑地随她进去,她在这竹舍里的随身之物并不多,算上来时路上顺手置购的小物件,满打满算也不过半个包袱袋。

将内室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包起来,又窸窸窣窣踱步到小窗边,恕己搬出个十寸见方的双层镜匣,将妆台上的什物颇有闲情地一件件拿起来问询,若是祈冉冉点头了就装进去,若是没点头,便就此极为认真地拉扯上一番。

如此这般边聊边收,边收边聊至日高三丈,她二人方才全全收束完毕。叽叽喳喳出了内室,恕己走在前头,原本开怀的兴奋笑脸却在窥见圆桌旁那个高大的熟悉身影时倏忽收了个干净。

“喻长风?”

祈冉冉也是一愣,歪头避过恕己僵直的身躯,轻巧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

“你怎么还没走?”

天师大人如老僧入定一般阒然静坐,听见这话后眼皮一掀,雾沉沉的眼睛平直地望过来。

“替你看着和离书。”

“免得它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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