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盛暑未消。
热风徐徐吹过,懒了游人,倦了花草。唯独京郊的一座皇庄里依然宾客如云,热闹非凡。
繁花茂树缀于假山楼台之间,簇拥着各家嬉笑游玩的女眷。而在人迹罕至的一片树荫下,则休憩着一对主仆。
白衣丫鬟执一把蒲扇,安静地立于石桌旁为自家小姐扇着风。可撑头小憩的青衣少女却紧蹙眉头,微颤睫羽,似乎陷入了什么可怕的梦魇。
忽然,她猛地睁开双眼,失声叫道:
“不要!”
听到这声惊叫,一旁神游的小丫鬟赶忙放下蒲扇,抚了抚少女的后背,关切道:“怎么了小姐,可是给魇住了?”
唐婧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身子仿佛僵滞了一般。
错愕间,她扭头扫了一眼周遭的景致,心里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正值盛夏,富丽堂皇的庭院开满了金桂、海棠、合欢等花卉,假山参差错落,游廊曲折回环,不少头戴珠翠的女眷穿行于其中,像极了一副精美的画卷。
奇怪,这分明是她十五岁受和敬太长公主之邀,前来参加花宴的地方。
人死后,灵魂竟还会飘回生前所到之处吗?
“小姐,你的神情怎么这般恍惚,不是中了暑热吧?”
耳畔传来一阵焦急的声音,唐婧僵硬地转过头来,又对上了那张久违却熟悉的面孔。
“蕊香?”她失神呢喃着,泪水几欲夺眶而出,“都是我害苦了你,你可是在等我一同上路?”
唐婧幼年丧母,又出身将门,自小便爱同兄长一起舞刀弄剑,对针黹女红素不关心。
蕊香是府里老妈妈的女儿,小她一岁,因温婉聪慧,善于针织,早早便被调来做了她的贴身丫鬟。
可这丫头跟着她,却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当年在花宴上遭了柳轻云的陷害,蕊香便同她一起罚跪了一天。
后来进了皇宫被萧乾废去手脚,蕊香便想尽办法去向她的兄长求救,结果却被萧乾处以私通之罪,活活给杖毙了。
也罢,前尘已尽,万般皆是她种下的恶果,黄泉路上若有什么苦难,她一并担了来便是。
“我的小姐,你怎么说起胡话来了?”蕊香咋舌半晌,惊慌地抚了抚她的额头与面颊,心焦道,“可是梦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呀?”
“这会儿世家公子们的比武也快开始了,小姐你若是身体不适,我们便先找个大夫瞧瞧再过去吧。”
“比武?”惊人相似的往事纷纷涌至唐婧的脑海,直接与现实无缝重叠。
她愣了一秒,急忙拽住蕊香的袖子问道:“现在是何年何月?”
蕊香无奈一笑:“小姐,今日是洪祯八年,七月初七呀,怎么小睡了片刻竟连这也不清楚了?”
“洪祯八年?”唐婧身形一颤,喃喃道,“七月初七、皇庄、比武……”
不会有错,这正是当年的情形,分毫无差!
天可怜见,她竟没有抱憾而终,她还有力挽狂澜的机会!
唐婧激动地抱住蕊香,一时竟喜极而泣,泪流不止,难以言表。
蕊香不知自家小姐究竟是被何路邪神附了体,只得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脊,好言安慰。
良久,唐婧发泄够了情绪,抬手擦干眼泪,高兴笑道:“好了没事的,你不用这么看我。”
难得重活了一世,有了前车之鉴,这一回,她定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蕊香半信半疑,勉强挤了个笑容,正欲动身去收拾桌上的物什,却又被人猛地拽住了手臂。
“慢着!”
唐婧警惕地盯着桌上那套食盒与茶具,牙根紧咬,身子更是因情绪的起伏而隐隐发颤。
没有什么比血淋淋的教训更令人记忆深刻。
她做鬼都不会忘记,当年的柳轻云便是通过这套茶具进行栽赃陷害,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的。
“到底怎么了呀,小姐?”蕊香被拽得定在原地,也不敢妄动,只得细声细气地问道。
唐婧凝神思索了片刻,招呼她凑近了些,附在耳边交代了她一些事宜。
忽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表姐姐!”
话音刚落,一位身着艳丽衣裙的精致美人立即小跑着穿过树荫,映入了唐婧的眼帘。
是柳轻云。
她步履匆忙,神色又那般焦急,不消片刻,唐婧便回想起了她赶来此处的目的。
洪祯八年,七月初七,正值乞巧佳节。
启光帝尚未被萧乾逼下皇位,而其唯一的皇姐和敬长公主,在女眷之流素有声望,每隔两年便会在七夕这天,于京郊的皇庄摆花设宴。
起初还只是宴请京城未出阁的名门小姐一同穿金针、拜织女、乞巧艺。后来竟渐渐邀请起了未婚配的世家公子前来观礼。
到唐婧这一年,已演变为世家小姐献艺斗巧,王公子弟射箭比武,双方以赠花来票选最终得魁者,俨然成了一场明争暗斗的相媒大会。
这日辰时三刻,刚在门前下了轿,唐婧便一眼瞧见了侯在不远处的柳轻云。
柳轻云是她小姨李玉燕的女儿,小李氏同她亡母本是边境一对卖豆腐为生的姐妹,因母亲得了她父王的青睐,那小李氏便也欲攀附高枝。
可她放着清流门第的正妻不做,却偏要嫁进那柳将军府为妾,这才教出了心比天高的柳轻云。
两家昔日虽不怎么往来,但鉴于有亲,唐婧想着多少也要拜见一番柳府的大夫人王氏,以及大小姐柳若楠才是。
可巧,柳轻云自荐引路,并央她捎带些茶水给柳若楠解解渴。她不曾多想,便随口吩咐蕊香提了随行的茶盏一同前往。
王大夫人被别家女眷缠着说家常,不便抽身。故后来待在一处纳凉的便只剩下唐婧、柳家两姐妹和各自的贴身丫鬟。
柳若楠确实干渴,连喝了好几杯茶水,唐婧也意思饮了几杯,偏生柳轻云多番推辞,只道不渴,还称要将这等好茶省给二位姐姐们喝。
那时的唐婧思虑单纯,还心疼柳轻云谨小慎微,庶出身份,不得不屈居人下。
直到各自话别后,一口天大的黑锅砸到了头上,她才发觉自己上了当——
柳若楠中了毒,头晕恶心,不省人事,直接矛头指向的便是她派蕊香带去的那壶凉茶。
这会儿柳轻云之所以焦急地跑来找她,其实不过是充当中间人,来告知她这一惊天的消息罢了。
贼喊捉贼,着实讽刺得很。
“表姐姐,大事不好了,我大姐姐她昏倒了!”柳轻云火急火燎地跑上前来,抓住她的手道,“你快随我去看一看吧!”
唐婧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仿佛在观赏一出滑稽的好戏。
柳轻云被她看得心里直打鼓,心道这傻姐姐莫不是看出了什么破绽?
可转念又一想,大夫尚未赶到,柳若楠毒发之事又不曾传到她耳朵里,有甚好怀疑的?
眼下只要将她骗过去,届时人证物证俱在,那这罪名可就牢牢坐实了。
想至此,柳轻云缓了缓脸色,佯作着急道:“姐姐你还站在这作甚?大姐姐她头晕作呕,像是中了暑热,大夫人身边又缺人手,实在耽误不得呀!”
见氛围不妙,蕊香赶忙宽慰道:“表小姐莫要慌,发生了这等事,庄里待客的老妈妈们定不会坐视不理的,不知小姐那儿去请了大夫不曾?”
唐婧暗笑了一声,心道蕊香这丫头倒是机灵,话里一是揭了柳轻云的短,二又说到了她的心中所想。
柳若楠虽然晕倒,可身边好歹还有王大夫人坐镇料理,且庄里管事待客的妈妈婆子们又成堆,何来人手不足这一说?
再者,事发后柳轻云既不贴身照料,又不急着去请名医大夫,反而第一时间来请她这个不痛不痒的人快去看一看。
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只可惜,上辈子的她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一听情况不妙,立刻便急忙赶了过去,这才着了旁人的道。
柳轻云闻言神色微变,瞧了一眼蕊香,干笑道:“大夫自是派人去请了的,只是在这庄上我们又无旁的什么亲眷,表姐姐若是亲自去看望关切一番,大夫人心里定会有个安慰。”
这话说得巧妙,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去倒显得唐婧是个刻薄寡情之人了。
“表妹说得极是,既为亲眷,怎能少的了一些帮衬?”她轻笑一声,转头吩咐道,“蕊香,柳大小姐中了暑热,还不快去采买些消暑的东西回来?”
“哎,其实姐姐也不必……”
柳轻云正欲开口阻拦,谁知蕊香倒是个手脚麻利的,不等她把话说完,便点头应了一声“是”,即刻跑远了。
真是个不知礼数的丫头,柳轻云在心中暗骂一声,旋即又正了脸色,想着还是尽快将这傻姐姐说服走才好。
谁知,燃眉大事摆在眼前,唐婧竟无半点忧色,反而还气定神闲地用桌上的物什悠悠沏了一杯茶。
她顿时站不住了:“表姐姐,大夫人那边还等着呢!”
“急什么?”唐婧置若罔闻,反将沏好的茶递上前,“你这一路跑来想必也渴了,喝了再走又能耽误多少?”
她的语气不容置喙,仿佛早已勘破了一切谋算,震得柳轻云心如擂鼓。
不,这茶绝对不能喝,不然一会儿当堂对证之时,她自己就难脱干系了。
“妹妹你还站在这作甚?我这茶已经递出去了,你不接可是要拂了我的面子?”
唐婧笑意盈盈,步步紧逼。柳轻云冷汗如岑,静伫片刻,终是强颜欢笑地抬起了手去接。
可不知怎的,她那双手竟颤得出奇,就在接过的一瞬间,杯盏顿时便“咣当”一声摔到了地上。
唐婧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故作遗憾地蹙了蹙眉。
柳轻云则松了口气,干笑道:“瞧我这手笨的,赶明儿一定买套新的茶具送去姐姐府上。”
“可我大姐姐那儿却是等不了的,表姐姐既这般推三阻四,那妹妹便不多加叨扰了。”
她说罢便要走,神色难看至极。
唐婧知她是在使激将法,却也不心急。
四下里观望一番,见几个身健体壮的婆子已聚在了不远处,这才悠悠地跟上了柳轻云:
“谁说我不去了?柳大妹妹身体不适,我这做姐姐的,定要亲自去探望一番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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