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沈蕙是周六晚上收到信息的。
家庭群里的气氛像往常一样热闹且没营养——伯伯伯妈发了表哥新买的智能音箱,奶奶转发了一段“养生核桃糊”的微信视频号。
突然,沈鹏飞发了一句:
“你哥这几天在你们学校附近忙实习,周日中午抽空去看看你,说不定还能带你转转。”
堂哥沈怀深,很熟悉的名字——但其实上辈子几乎没太多交集。
她点开微信,果然对话框空荡荡。上辈子,她和沈怀深同在景市读大学,但几乎没联系过。那些老家亲戚的连结像随风吹散的风筝线,没有什么抓得住。
堂哥这人其实她也不了解,但前世对他一直没什么坏印象,讲话得体,彬彬有礼,确实讨厌不起来。
而这辈子,有的人际关系似乎可以换一种打开方式。
她犹豫了一下,回复了:“可以。”
沈怀深几乎立刻回了一句:“那我明天中午十一点四十到你学校北门。”
很客气,也很迅速。
沈蕙回了一个“好的”,手机屏幕锁上,她继续看书。
她对他没有特别多的感情,也没什么抵触。只是好奇:这个小时候坐在她对面吃饭,总是被长辈夸“男孩吃得香”的人,长大后变成了什么样。
————
九月末的景市开始变得柔软。
周日上午十一点半,校园北门前阳光正好,带着夏末初秋那种擦肩而过的温度。
沈蕙穿了件米白色亚麻衬衫,内搭细条纹T恤,浅灰色锥形裤,干净但不抢眼。她没有化妆,只擦了一层防晒,风吹动她耳边细碎的发丝,一侧的碎发垂进脖颈弯处。
她站在银杏树下,低头看手机。
一个熟悉又久违的身影朝她走来——沈怀深,戴着银框眼镜,黑T外套一件深色薄风衣,步伐沉稳,手里还拎着一袋刚买的烘焙纸袋。
“小蕙。”他笑着抬手,微微有点吃力地提着袋子,“你这么早到啊。”
“北门人多。”她点头,声音温平。
“我在你们学校旁边的出版社实习,住得也不远,今天刚好没事,来接你。”他顿了顿,把袋子递过来,“给你带了点米粉,我前两天回家带的,听叔叔说你们宿舍有个小冰箱,趁着没坏赶紧煮来吃。”
沈蕙接过,手一沉,意外地觉得有点暖。
“谢谢。”她说。
他们并肩走进校园,沿着林荫大道走过几栋教学楼。沈怀深四下打量着,眼神像个随时准备提问的社会调查员。
“你们学校绿化真不错。”他说。
“预算基本都用在维护系统结构上了。”她语调轻快。
“果然是学cs的。”沈怀深笑着摇头,“开口闭口系统结构。”
“你是做社会学的,难道不会一边走一边观察人?做社科要是没逻辑,同样完蛋。”
“你还挺懂行。”
沈蕙在心里笑了笑,腹诽道:谁让上辈子也是你半个同行,只是比社会学还要更穷一点的方向。
——正因如此,重生以后才不得不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攒钱。想到这里,她确实怨念深重。
走到主楼旁边的林荫路,沈怀深指着一排椅子说:“坐会?我挺好奇,你在这儿都学些什么。”
“前阵子刚做完数据结构基础实验,写一堆链表和栈,还要学点概率。”
“听起来和我也没差太远。”沈怀深说,“我现在做城市社会空间,研究人跟空间的适配逻辑。说白了,就是‘一个城市会不会让人想留下来’。”
“你读研也继续做这个?”
“应该吧。虽然我也在想,研究归研究,真正的‘城市留人’,可能不是靠城市,是靠人本身有没有‘软硬件兼容力’。”
“比如?”
“比如你一个人,能不能同时容忍地铁排队三十分钟和房租超过工资的60%。”
沈蕙轻轻点头:“我也在想类似的问题。一个系统是否值得运行,不只是看它效率高不高,而是看它是否能让使用者‘不耗损地参与’。”
风吹过来,落叶扫过沈蕙鞋边。
沈怀深说:“你小时候话不多,现在也是安静型的。”
“我小时候话不多,是因为总听你们说。”
“听长辈夸我?”
“不是‘夸’,是奶奶总觉得‘男孩子吃得多有出息’。”
他尴尬地笑了笑,垂下眼:“对……小时候确实太偏了,爷爷奶奶那一套重男轻女挺明显的。”
“你也没办法改变什么。”
“但我也没有为你说过话。”他顿了顿,“小时候的确不懂……我也的确沉默地接受了优待。”
沈蕙没说话。
沈怀深笑,带点自嘲,“小时候爷爷奶奶偏我那套,我也没法说什么……说到底,我们不是不亲近,是以前没机会平等过。”
过了几秒,她说:“我后来也不怪谁。大家都在旧的脚本里。而且,你人也挺好的,我从没讨厌过你,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你现在过得还舒服吗?”
“我选了一个让我舒服的方向。”
沈怀深侧头看她一眼,眼里有几分认真。
他发现眼前这个妹妹,不再是小时候那个被爷爷忽略、乖巧到透明的女孩了。
沈蕙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抬头看了看银杏树在阳光下透出的青黄。
她的眼神太清醒,像是活了两辈子。
他忽然觉得,今天请她吃饭,好像不是带小妹逛街,而是一次小心翼翼地重新认识这个家人。
这辈子,似乎真的不同了。
————
他们去了城中最大的高端商场「澜星广场」。
“这里饭店挺多的,点你想吃的。”
沈蕙选了一家融合菜,叫【云隙】。
店在澜星广场六楼,整面木栅格落地窗,阳光透进来,照在竹制屏风上,一种中式的素雅冷光流动其间。
侍者带他们走进半开放包间,柔帘一拉,外界喧哗立刻被屏蔽。
沈怀深点了招牌三道:这家店在社媒上很出圈的秘制烧鸡、爆辣海鲜小咖以及鸡汤石斛豆腐。
沈蕙点了份一例莼菜狮子头和一盘在菜单上很显香脆的干锅藕片,轻轻说了句:“小时候不爱吃藕,现在忽然开始想吃。”
上菜很快。
第一道是烧鸡,皮亮酱红,鸡肉被拆成丝,调汁中带着料酒香气。沈蕙夹了一口,骨头酥到轻咬即碎。
“你吃辣的吗?”沈怀深问。
“当然。”她夹了几片藕片,“辣味不能太多,但有时候确实提神。”
“我舍友现在写的小论文,就在写‘饮食偏好背后的社会性习得’。”沈怀深笑,“我记得你小时候有段时间不太爱吃辣来着。你现在爱吃辣,其实不一定是味觉变了,而是你在对某种独立感投票。”
沈蕙一愣,没反驳。
“我们这代人,其实都在试图自我标定。”他喝了一口炖雪梨汤,“从家里逃出来以后,都在琢磨:我是谁,我想要的生活是什么。”
“那你呢?”沈蕙问,“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
沈怀深想了几秒:“我想做点东西,是我爸妈完全无法理解的那种——但我仍然想坚持做下去。”
沈蕙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虽说是亲戚,其实更像是人生中偶尔能遇到的意识同频者。
“你爸妈不理解你做社会学?”
“我妈至今觉得我是学社工,”他耸耸肩,“觉得我以后要去居委会协调家长里短。”
“我爸觉得我一定要读博才有工作了。”
“伯伯伯妈不都是大学老师么?你随便解释解释他们就懂了。”
“没什么好解释的,反正出路什么的跟他们的想象可能也差不多。只是自己喜欢,就没办法了。”
他们笑了起来。
笑里有堂哥的迷茫,也有沈蕙苦涩的共情——这是曾经的社科人和现在的社科人之间真正的惺惺相惜。
那顿饭没有寒暄,没有成绩、奖学金、恋爱进度。只有偶尔谈谈家人、城市、还有成长过程中的不确定性。
他们说话的节奏像在下围棋,每一句话都落得很准,不疾不徐。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家其实也像一个系统?”
“怎么说?”
“爷爷奶奶是主机,但操作系统早就过时了。爸妈是API层,既想兼容老版本,又想加载新软件。但我们是插件——不是必须存在,却又决定了运行体验。”
沈蕙咬着叉子,笑:“你这个比喻让我想给咱家加一层沙箱。”
“你就是那个沙箱吧。把你放哪都不冲突,但谁也别想干扰你。”
他们都笑了。
————
吃完饭,他们从6楼走到3楼,电玩城的光影透着玻璃窗映在扶梯钢板上。
沈怀深忽然说:“你小时候特别喜欢抓娃娃机,记得吗?为一个绿色小怪兽花了我爸一百块。”
“你还记得这事儿?”
“当然。”他笑,“现在你不是大学生了吗?你哥请你光荣复刻一次。”
“你又不怕我抓上瘾?”
“你想抓多少都给你充,仅限今天。”
沈蕙有点想笑,又有点怀旧。
她看着闪烁霓虹灯下的娃娃机,忽然有种被“小时候那个她”轻轻拍了拍肩膀的感觉。
沈蕙没再拒绝。她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就玩。”她说。
“那我玩了,你得替我录一段视频,我们舍友想评新生宿舍装修奖,要提交宣传视频,每个人都得有点片段。”
“没问题。”他应得轻松,但是眼神里带着迷惑,“但是拍抓娃娃是想表达什么?”
“当然是表达——我的技术和运气,两手都很硬。”
她真的认真抓了起来。
爪子一落,她目光一紧,指尖微动,像是调试代码那种细微的反馈操作。
第三次落爪,她成功抓起了一个毛绒柠檬鸡,爪子抖了一下,落进了奖品口。
沈怀深“哇”了一声,“你这胜率完全可以开课了。”
————
此时此刻,同一商场的另一侧——
Soft Proof的乐队成员们,也刚吃完火锅,从八楼乘电梯一路晃下来。
几人吃得实在太撑,没人想挤直梯。于是他们提议:“干脆电扶梯一层一层走下去消食。”
谢乔穿着一件宽松的薄卫衣、牛仔短裤,脚踩着一双涂鸦帆布鞋,金发挑染的蓝色在灯下特别抢眼,像刚从摇滚MV画面里走出来。
温衡和夏阮一人一杯奶茶,半路突然开始讨论下次的live演出。
薛均和任屿尧走在最后,任屿尧穿得一向浮夸,眉间却是一种有点随便又有点厌世的轻松感,像是在不经意间想着什么。薛均的走路姿势不快不慢,有种精算过节奏感的干脆,连穿搭也像他的逻辑一样干净、无冗余。
“我想试试加点舞台烟雾。”温衡说。
“你试烟雾,得配个面具,不然你坐着,容易呛。”夏阮笑。
谢乔刷着手机,正在查跳舞机的附近位置。
“要不我们玩会儿跳舞机再走?我还是想看你们俩搭,场景诡异地和谐。”
“哦豁。”夏阮回头,“不早说,早知道不穿长裙了。”
————
灯光五彩旋转,空气里是可乐味和棉花糖味。
彩色射灯像跳动的音频波,在跳舞机上炸开。
夏阮已经脱下外搭,穿着snidel的长裙,站在双人舞机中间的位置。她耳侧头发卷成松软的猫耳状,在灯光下像漫画里的美丽温柔大姐姐走进现实。
她点了一首女团的曲目。
“我选双人模式。”她一边操作一边喊,“温衡你来左边。”
“怎么又喊我。”温衡走上前来,明明气质看起来温温吞吞、略显自闭,跳起舞却丝滑到位,像开香槟时那一声轻响。
“你俩这组合太梦幻了。”谢乔站在一边感慨,嘴里还咀嚼着手里拿的薯条。
“我突然觉得我们可以给live show加一段跳舞,就让温衡当b-boy。”谢乔说,“场面一定炸。”
“你让贝斯手跳一段试试。”任屿尧指了指站在前方的薛均。
怕游戏币不够用,拿着筐子往回走的时候,薛均的脚步忽然停了一下。
他没说话,只轻轻抬起下巴,望向右前方某台娃娃机前——
一个女生,身材纤细,穿白色衬衫、杏色长裤,半侧脸线条干净利落。她正操作着摇杆,眼神专注,手腕动作精准,爪子下抓着一只玩偶。
她旁边站着一个男生,戴眼镜,气质很斯文,微微弯腰在拍视频。
是那位沈小姐。
薛均没出声。
那一瞬间的视线对准,是条件反射式的。他脑中没有做决定,只是凭某种“认知雷达”一眼锁定。
黎芭岛的沈小姐,上次技术讲座上举手提问的沈同学——现在在认真抓一只有表情的白菜。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两秒。
不是因为情绪泛滥——而是太少有人,在玩的时候还能这么“专注”。
那种专注度,他见过——是在写算法测试脚本时、在深夜debug项目时,在自己写音乐布线图时。
像是为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投入全部注意力的人。
任屿尧注意到他站住:“你干嘛?不会想玩吧?”
薛均没回答,走回了跳舞机旁边。
谢乔从跳舞机那边一边调歌单,一边瞥他,忽然捕捉到他那轻微定格的表情。
她冲任屿尧眨眼:“他在看别人。”
“别人?”
“女生。”谢乔坏笑,“漂亮的那种,冷冷的。”
任屿尧手里接过装游戏币的筐,顺着看去,笑了一声:“那女孩夹娃娃有点狠啊,出来玩还这么认真。”
任屿尧注意到他没动,问:“这谁啊?”
薛均只说了一句:
“认识。上次讲座提问的。”
“对,”谢乔挑了挑眉,“你看他耳朵都红了。”
薛均轻轻撇开目光,不再多看。他只是低声说:
“跳也跳完了,走吧。”
他没多说。转头继续往前走。
但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
她……好像有男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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