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女官
江云蘅脸上原本挂着的浅笑骤然消失,凤眼微抬,眸光锐利如刀,透出几分狠戾。
时值寒露,场边众人却觉背脊发凉,不由自主地为江云蘅让开一条通向王安行的路。太子沈念生面上虽无表情,眼神却已沉了下来,隐有山雨欲来之势。
“江公子,且慢。” 那女官移步,拦在了江云蘅面前。
江云蘅脚步一顿,侧身看向她,神情古怪:“你要拦我?”
“关少爷在书院受此欺凌,书院管教不严,难辞其咎。鄙人既今日上任,自当为此事负责。” 女官言辞恳切,向江云蘅拱手一礼,“书院确需整肃风气,但不应以私刑报复,太过酷烈。不知江公子可否给鄙人一个弥补的机会?某定当择日亲自携王少爷登门,向关少爷致歉。”
江云蘅上下打量着这位女官,见她态度不卑不亢,言语间也给了台阶。既已提出解决方案,也算是为关雪风争回了些许颜面。
他挑了挑眉,目光扫过面无人色的王安行,嗤笑一声:“可我们这比试,还没分出个明确胜负呢。”
王安行心头猛跳,连忙喊道:“不比了!不比了……我认输!江云蘅,算你狠!就当给我们王家一个面子,两家撕破脸,于你江家也无益处吧?”
他这话虽为求饶,却也不无道理。射箭场众目睽睽,若江云蘅真当众将事情做绝,经有心人渲染,足以恶化两家目前尚且维持的表面和平。
纵然父母能为他善后……他依稀记得,前世王安行那位大哥在此次北征凯旋后,圣眷日隆,权势渐涨,逐步取代了江家在朝中的地位。此刻若彻底撕破脸,无疑是给江家未来埋下祸根。
江云蘅心念电转,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顺势颔首:“可以。”
苏迢迢瞪大了眼睛,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位挚友,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女官见状,暗暗松了口气。江云蘅自己也是心下一松,方才他看似冲动,实则也在赌。
他再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已非前世那个只知逞凶斗狠的莽撞少年。预知未来,让他如同执棋之人,虽仍是棋子,却有了跳出棋盘的可能。但这意味着,他今后的每一步都需更加谨慎。
太子脸色稍缓,凝视江云蘅片刻,见结果尚在可控之内,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抬眼望天,发觉已耽搁了不少时辰。
沈念生轻叹一声,对女官道:“今日陪他们胡闹,倒误了正事。” 他转向江云蘅,依旧是那副温润君子的模样:“云蘅,宫中尚有政务,本宫先行一步。”
两人简单话别。门外随侍的太监低声催促,不过片刻,太子仪仗便悄然离去。
江云蘅趁众人不注意,倏然贴近王安行,一把揪住他脑后发髻,迫使他深深低下头,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冷笑道:“记住,这笔账,我晚些自会来取。今日看在太子面上暂且饶你,若再有下次……” 他未尽之语中的寒意,让王安行猛地一颤。
王安行面如死灰,又羞又怕,紧闭双眼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他咬碎银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知……知道了……”
“知道就好。”
江云蘅这才松手,转而面向女官,瞬间换上一副颇为识大体的表情:“为表诚意,先生不若今日便随我的马车回府,也好了结此事。至于他——” 他瞥了一眼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王安行,“若我那位弟弟愿意见,便见。若他不愿……唉,也只能由我这个做兄长的,代为处理了。”
说罢,不再理会身后各异的目光,留给众人一个张扬而又莫测的背影。
然而,江云蘅并未直接将女官带去关雪风的陋室。他特意邀她同行,实则另有所图。
他将女官引至母亲贺冰华所居的院落,在门外略定心神,提高声音道:“娘,孩儿有事求见。”
“进来。”
贺冰华正坐于窗下刺绣,烛火摇曳,柔和了她平日略显锋利的轮廓,显得温婉静谧。看清来人,她眼中立刻盈满慈爱。
“蘅儿,你来了。”
江云蘅正欲如幼时般扑入母亲怀中撒娇,却见她动作顿住,目光怔怔地落在他身旁的女官身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怀念之色。
那女官亦是浑身一震,失声唤道:“冰华?”
“小鱼儿!” 贺冰华蓦然起身,惊喜交加。
江云蘅万万没想到,母亲竟与这位女官是旧识。从两人激动的交谈中,他得知女官名为拓跋余,乃母亲闺中密友,化名陆玉入朝。
无需他多费唇舌引导,故人重逢,陆玉很快便将这几年的经历,尤其是担任女官的初衷与困境,娓娓道来。
江云蘅见时机成熟,顺势问道:“陆先生此后有何打算?”
陆玉神色一正,语气变得极为认真:“女官之位,如今不过是陛下兴之所至的点缀,并非定制。我想借此契机,寻一合适人选,全力扶持,将此事落到实处,真正在史册上,为天下有才学的女子争得一席之地。”
贺冰华何等聪慧,立刻明了儿子的意图,她与江云蘅交换了一个眼神,沉吟片刻,缓缓道:“你想推举何人上位?若愿让我江家子弟参与其中,得其历练,我江府便可倾力助你,推行此事。”
陆玉闻言,却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不赞同地看着贺冰华。
“冰华,新制初立,筚路蓝缕。首批践行者,必然艰辛无比。我等蒙皇恩特授,尚且举步维艰,更何况那些需从微末小吏做起之人?你自幼长于宫廷,其中酸楚难道不知?连长公主之尊尚且不易,何况这并无根基的女官制度?”
她摇了摇头,自问自答:“你当真舍得让云蘅去吃这份苦?受这份委屈?”
“你不会的。”
贺冰华端起茶盏,轻拨浮沫,微微一笑,并未直接回答。
“幼时总觉得你那些想法天马行空,不切实际。” 她目光悠远,“如今……许是年纪渐长,反倒羡慕起你这份赤诚。这世道,总需有人去争一争,闯一闯。” 她将手中茶盏递给江云蘅,又示意侍女为陆玉斟茶,“我信你,也信我儿。”
母亲的话语如同一股暖流,注入江云蘅心间,让他平添几分勇气。陆玉听闻挚友如此支持,亦是动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正当陆玉仍在权衡之际,门外传来的叩门声打断了室内谈话。
夜色已深,仆役早应歇下,此刻不应有人来访。屋内三人皆是一怔,静候来人出声。
“母亲,是我。” 门外传来关雪风清冷的声音。
“进来。”
月光如水,映照在关雪风身上。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袍,手中捧着叠放整齐的衣物,身姿挺拔清越,虽处境窘迫,却不减风仪。
前世江云蘅与他势同水火,满心嫉恨,从未仔细端详过他的容貌。如今心境不同,才不得不承认,关雪风确有“谪仙”之姿,令人心折。
只是,他为何会深夜来此?
关雪风缓缓推开门,却并未跨过门槛,只恭敬地立于廊下阴影之中。
“夫人,您吩咐浆洗的衣物已备好。”
屋内烛火通明,廊下月色清冷,两人一明一暗,无声对峙,气氛微妙。
自关雪风入府,江云蘅鲜少见母亲与他直接接触,诸事皆由下人传达。眼下看来,母亲与他之间,似乎并非全然陌生。
烛光柔和了贺冰华的脸部线条,她的眼神却依旧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为何如此迟才送来?”
“入秋后,衣物渐厚,浆洗晾晒颇费时辰……”
贺冰华不容他解释,打断道:“那便更应早起。”
“……是。” 关雪风垂眸应下,看似顺从,那置于身侧、微微用力至指节泛白的手,却泄露了他隐忍的情绪。
江云蘅注意到他这个细微的动作,心头一跳,下意识扯了扯母亲的衣袖,想示意她见好就收。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而主角之怒,足以倾覆整个江家。他可是亲身领教过的。几件衣物而已,何苦紧逼不放。
“阿嚏——!” 一股夜风顺着未关严的门缝卷入,江云蘅体质偏弱,顿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恰好打破了这紧绷的气氛。
贺冰华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担忧地取出丝帕为他擦拭:“可是着凉了?娘这就去请郎中!”
她方才只顾训诫关雪风,忘了让他关门,此刻满是自责,也无心再理会门外之人,挥挥手道:“罢了,这里没你的事了,退下吧,把门带上。”
“公子,您的裘衣。” 关雪风的目光落在江云蘅身上,他的一举一动,显然都未逃过他的眼睛。
他的细心周到在江府是出了名的。尽管待遇连寻常少爷都不如,面对诸多刁难,他却总能将交代的事情办得妥帖,连府中多年的老仆也挑不出错处。
他将另一个包袱打开,取出一件熨帖平整的薄裘,双手递给江云蘅。
江云蘅愣了一下。他与关雪风关系向来势同水火,如此近乎“和睦”的场景,实属罕见,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关雪风淡然解释:“夜深露重。”
“我自然知道冷。” 江云蘅揉了揉鼻子,故意摆出惯有的骄纵神态,将母亲方才给他擦脸的帕子展开,递到关雪风面前,“否则这又是什么?”
“涕唾。” 关雪风面色不变,坦然接过,收入怀中,似是以为江云蘅要他清洗。
江云蘅嘴角微抽,心下无奈,愈发好奇自己前世究竟是多混账,才把这未来能翻天覆地的主角磋磨成这般逆来顺受的模样。
“这是我娘的帕子,洗净后,记得归还给我娘亲。” 他刻意强调。
他对关雪风已有几分了解。方才那一瞬间的寒意并非错觉,那是他求生本能发出的警报——关雪风动了杀机。
借着烛光检查衣物无误,江云蘅暗暗松了口气,将裘衣裹紧了些,故作嫌弃地哼道:“多事。”
关雪风对他的口是心非似乎早已习惯。
“下次不会了。”
江云蘅摆摆手:“退下吧。”
陆玉在一旁饶有兴味地观察着两人互动,见关雪风转身欲走,急忙出声:“关少爷,请留步!”
贺冰华眉头微蹙:“小鱼儿,旁人尚可商量,唯独他,不行。”
陆玉却像是发现了璞玉,急切道:“冰华,此子绝非池中之物!书院先生对他赞誉有加,称其……”
江云蘅心中暗忖,不愧是气运所钟的主角。即便在如此境遇下,关雪风的才学与心性依旧难以完全掩盖。王安行等人嘲笑他“文弱”,不过是嫉贤妒能。二姐克扣他用度,他连饭都吃不饱,自然显得“射御无力”。但其智谋韬略,恐怕远超常人想象。
陆玉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她此次前来,道歉只是其一,更重要的目的,便是奉书院老先生之托,前来考察关雪风。一见之下,果然名不虚传。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贺冰华,试图争取:“不若这样,我将此次选拔延期一月。届时设下考核,让他二人公平竞争,胜者得此机缘。冰华,你看如何?”
贺冰华脸色一沉,断然拒绝:“不可!”
江云蘅闻言,却是心头一动,直视陆玉,眼中闪过势在必得的光芒:“我接受。”
陆玉大喜,满怀期待地看向关雪风:“关少爷,你呢?”
江云蘅本以为,脱离江府这个苦海,获得一个堂堂正正晋升的机会,关雪风断无拒绝之理。
然而,关雪风接下来的举动,却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
只见关雪风后退半步,恰好避开陆玉试图相扶的手,神色疏离淡漠,朝着屋内三人拱手一礼,言辞谦卑却疏远:
“承蒙先生与夫人厚爱,学生感激不尽。然雪风才疏学浅,出身微贱,平日唯知恪尽本分,料理杂务。庙堂之事,非敢妄议,亦无力承担。恕难从命。”
他原本设想的两条生路——与关雪风化敌为友,或借女官之路上位——似乎都在此刻陷入了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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