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秦四也没想到覃窈出去一趟,回来便换了模样,身上廉价且陈旧的衣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素雅轻盈的精致长裙,发上也添了漂亮花簪,衬得覃窈越发清丽出尘。

只是秦四已不敢再欣赏覃窈的美貌,夏荷更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覃窈懒得理会他们,早早睡下,第二日主仆三人便一路往西直奔京城而去。

其实相比回去秦尚书府,覃窈更想先去见见容凛。只是容凛贵为皇帝深居宫中,又怎能说见就能见?何况现在的容凛,应该还不知她的讯息。覃窈只能按照固有的步调去做。

此时已是暮春,空气湿润,草木葱郁,百里千里烟花醉人。覃窈却无心欣赏,把归家后的计划过了一遍又一遍,逐渐安宁下来。

天色泛青,快要下起朦胧烟雨。马车便在这潮湿的春色里,穿越巍峨的城墙,一路驶进内城,停在了秦尚书府。

尚书府朱门紧闭,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灯下空无一人,并没有谁在翘首以盼覃窈的归来。可见秦尚书对这个女儿,着实随意得很。

覃窈并不意外,忽视夏荷想要扶她的手,不紧不慢地从马车上下来,看着秦府门上大大的牌匾。

三岁时覃窈的母亲带她回娘家省亲,娘家很远,母女两并几个家仆长途跋涉,途中却被山贼劫掠。母亲身死,覃窈侥幸逃脱,却因为受惊而失去记忆,流落到渠县,被养母覃氏收留,取名覃窈。

上辈子她在渠县沉浮多年,饱尝人情冷暖,被秦家找到的时候,是有对家人的好奇与期待的。只是如今,这些情愫早已消失不见。

覃窈只看了牌匾一眼,便低下视线,转头冷眼看向秦四。秦四怔了一下,醒悟过来,立即上前敲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管家秦华从门后走了出来,乍看到覃窈整个愣住,死死盯着她瞧,半晌脸上浮现激动,“小姐……你是小姐?!”

秦华是府里的老人,抱过小时的覃窈,也是这府里,唯一对覃窈怀有善意的人。不过在得知覃窈杀过人并因此受排挤之后,他对覃窈的态度便淡了。淡了也罢,覃窈并不强求,此时亦只是浅淡一笑,“华叔。”

秦华激动得手足无措,布满皱纹的眼角沁出泪水,想要擦一擦,又想来拉覃窈,最终他转身,让开门,“小姐,快进来!”

他转身快步朝内堂走,边走边喊,“小姐回来了,快去告诉老爷,小姐回来了!”他越走越快,几乎要小跑起来。

整个尚书府,因着秦华的这几声喊叫而骚动起来,不少下人在角落里探头探脑地看向覃窈,却没有过来行礼迎接。

覃窈平淡,不紧不慢地走着,并不东张西望这尚书府的一切。秦四去归置马车,夏荷低头跟在覃窈身后,一言不发。

覃窈到厅堂的时候,父亲秦仪已经在中堂下的黄梨木椅上坐下了,紧接着继室周氏也来到,冷觑了覃窈一眼,自然而然地坐到了秦仪右侧。秦妍跟过来,站到了她身后。

覃窈打量着上首的三人,秦仪黑发夹杂着银丝,面容文雅中透着威严;周氏保养得宜,容貌美丽却不够庄重,眉梢眼角透出小家子气。

秦妍装扮华丽,满头珠玉,一看就是娇养着长大。容貌与覃窈三分像,气度似乎更优雅一些,五官也算清丽,只是在覃窈逼人美貌的衬托下,显得有些寡淡了。她看着覃窈,嘴角噙着善解人意的笑,维持着大家闺秀的风范,可还是有愤恨,从眼睛深处透出来。

覃窈想起上辈子临死前的那天早晨,秦妍端给她一杯早茶,情深意切地述说着姐妹情谊。

覃窈嘴角微翘,低下头,朝秦仪福了福身,语意平淡,“见过父亲。”

秦仪正襟危坐,打量着覃窈,第一眼的感觉是,覃窈像她的母亲,眉眼间也有两分幼时的痕迹,确实是他的女儿。他对这个女儿,是有感情的,只是逝者已逝,他早已习惯新的妻子和女儿,对覃窈的感情,总归没那么浓了。

秦仪再看覃窈。这个女儿像她的母亲,却相比她母亲的端矜秀美,还多了迫人的姝丽。这副出众的容貌,足够羡煞满朝的同僚,给他长脸。只是她行礼的姿势从容端庄,却不大对劲,怎么久别重逢,见了父亲大人,不行跪拜礼呢?

到底是流落乡野,礼数不全了。不过这个女儿终是受了苦,秦仪压下不满,吩咐道,“见过你母亲。”

覃窈看了眼正等着受她跪拜的周氏,又看回秦仪,笑了起来。她不过是走个过场,怎么这些人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呢?

从前妻女出事,秦仪不过草草找了一阵,伤心了一阵,便娶了周氏进门,不到八个月便生了秦妍。若不是老夫人临死前记挂嫡亲孙女,哭着求秦仪再找找,只怕秦仪已将她忘了彻底。

上辈子秦仪知道覃窈杀过人之后,更是以覃窈为耻,恨不得将她赶出家门。这些,覃窈还通通记着,若不是念在秦仪好歹生养自己四年,而她还要在秦府生活一阵子,只怕她连正眼看一下秦仪都不会。

覃窈的笑令秦仪不快,皱眉问,“你笑什么?”

覃窈笑道,“我笑父亲似乎忘了,元妻与嫡女面前,继室始终是妾。”

秦仪脸色一黑,语塞,“你——”

他何尝不知嫡庶尊卑的道理,只是他受周氏服侍多年,对她感情甚笃,不愿她受委屈,一时存了侥幸的心思,令覃窈以母亲之礼相待,谁知覃窈竟毫不买账。而覃窈话中的道理虽是对的,但她仿似轻嘲的态度实在令人恼怒。

周氏以正妻之尊在尚书府多年,来往之人早已忘了她只是一个继室,总要尊称她一声秦夫人,谁人敢拿一个“妾”字羞辱她。听了覃窈的话,周氏心中生恨,但她很快克制下去,柔声劝着秦仪,“老爷不要生气,小瑶说得对,该是我向她行礼才对。”

她作势要起来,秦仪和秦妍自然纷纷阻止,秦妍面含委屈,狠狠地瞪了覃窈一眼。

覃窈无动于衷。她在秦府的名字叫做秦瑶,不过她并不打算使用。周氏叫她小瑶,应当是秦仪对她提到过自己。只是这一声“小瑶”当真虚伪,便如同秦妍的“姐妹情谊”一样虚伪。

上辈子她跪了周氏,这辈子再跪便是愚蠢。

秦仪原本理屈词穷,但周氏这么一说,他的火气腾地又大了,教训覃窈,“你母亲已死了多年,你何必执着于一个称呼。你称她母亲,她必然也疼你如亲生女儿,这不好吗?”

虽然覃窈早已没了亲生母亲的记忆,但秦仪这轻飘飘的一句“你母亲已死了多年”,仍是让覃窈感到心寒。

她的笑意冷了,道,“别人的母亲,我不稀罕。我的母亲,父亲忘了,我却不会。”

秦仪深深皱眉,怒道,“初回家中,就要将家里闹得鸡犬不宁么?”

覃窈反唇相讥,“若不是父亲逼我尊妾为母亲,我也不会闹。”

秦仪大怒,脸都气红了,“你这等野性难驯,屡屡顶撞父亲,简直放肆!”

覃窈凉凉地瞥了瞥他,冷笑道,“随你怎么说。”言罢她转身离开堂屋,朝大门走去。夏荷想到覃窈吩咐“以后都跟着她”,便低头匆匆跟上了覃窈。

覃窈走出厅堂大门的时候,恰好秦仪的两个姨娘带着年幼的子女来了,错愕地看看覃窈,又看看秦仪,不知如何是好。

覃窈没有理会他们。印象中这两位姨娘和庶弟妹被周氏调、教惯了,十分软弱低调,没有帮过覃窈,但也没有与她为难,那便只算无关紧要的人了。

覃窈施施然离开了堂屋。倒不是她不顾后果逞一时之气,而是她知道,秦仪极好面子,不敢将事情闹得太难看。她这个受苦的女儿刚回来,他若表现得太狠心,难免落人口实,他不敢的。

秦仪见覃窈当真走得洒脱,顿时气得砸了一个瓷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与女儿久别重逢,会是这副景况。

周氏立即上前给秦仪拍背顺气,“老爷当心,别气坏了身体。”秦妍也走过来,给秦仪倒了一杯茶水。

秦华方才旁观许久,覃窈的表现超出他的意料,但他心里却是酸涩疼惜的。他上前行礼劝道,“老爷,小姐确实有失分寸,可她流落乡野这么多年,没有人教她,这怪不得她的。她受了那么多苦……”

周氏看了秦华一眼,有些埋怨他为覃窈说好话。只是秦华在秦府多年,极受秦仪看重,与她们母女也有情分,不好得罪。她便只能低眉给秦仪递上茶水,“老爷,喝茶顺顺气。”

秦妍却是当真不满,皱眉看着秦华,“华叔,她那样羞辱母亲,还对父亲出言不逊,就算是乡里的野丫头,也不该如此。”

秦华看了看秦妍,这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姐。他有些为难,“也许小姐只是一时想差了,没有恶意的。她……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赶了许久的路,许是累了,才会说错话。”

秦妍听他一口一个小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小姐小姐,活像她不是秦府的小姐似的!她做了秦府这么多年的嫡女、大小姐,覃窈这个“嫡女”一回来,她的身份该有多尴尬?

为什么覃窈不和那个短命鬼元配一起死了?!

“既是累了,还能生龙活虎说那些难听话?”秦妍满心不忿,却被秦仪打断。

秦仪喝了水,又听了秦华的话,渐渐冷静下来。再听秦妍称覃窈为“野丫头”,覃窈到底是他的血脉,秦仪的心里不大痛快,微妙地偏向了覃窈,道,“好了,秦华说得在理,瑶儿在乡下久了,没人教她,这怪不得她,以后我们好好调.教便是。秦华,你吩咐下去,瑶儿回来了,从今以后,她……”

秦仪略一沉吟,道,“以后,她便是秦府大小姐,和妍儿一样,都是秦府嫡女。”

秦妍一听,就要反对,秦仪扫她一眼,“好了,妍儿,今日你怎么也不懂事了?”

秦仪决定的事,向来没有更改的余地。秦妍只能按捺着脾气,给秦仪行了一礼,而后转身气愤回房。

秦仪没管秦妍,吩咐秦华,“给瑶儿收拾一个住处来,就在……就在妍儿西边罢,吃穿用度和妍儿一样。”

秦华连忙去办。周氏心里不大痛快,却终究没说什么。

覃窈一路出了堂屋,想了想,淡声问夏荷,“祠堂在哪?”

夏荷指了路,覃窈也没细听,按照上辈子的记忆,顺畅地进了祠堂,找到了生母谢氏的牌位。

她遭山贼时受惊失了记忆,对谢氏毫无印象。但在秦华的说辞里,那是一个温婉端庄、疼爱女儿的人。

覃窈在蒲团上跪下,给谢氏磕了三个头,又起身,从桌角拿了三炷香,点燃。

她对谢氏没有印象,但一个母亲,必然是希望女儿平安喜乐、幸福一生的。

覃窈弯腰给谢氏敬香,而后将香插入香炉。她想,这辈子她必然要活得好好的,不让母亲在天之灵心伤。

拜了母亲,覃窈去找秦四。秦四停好马车,才回了自己的住处歇了片刻,便听覃窈说,“送我出府。”

秦四纳闷,“出府做什么?”到家了都不歇口气?

覃窈眼神冷了下来。

出府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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