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赏梅宴后，这雪连下了几日都未停歇。

天寒地冻的，江云汐便未急着让丫鬟们扫雪，只扫出一人行的小路，剩下的待雪停了再扫。

今日晨起总算放了晴，此时丫鬟们正在院子里扫雪。

江云汐坐在围炉前，炉膛里的火苗烧得正旺，炉子上架着一只精美的铜壶，壶中雪水翻滚，咕噜作响。煨在炭火边的橘子，橘皮迅速蜷缩，散发着些许苦味。

她手握着茶盏，目光似乎透过眼前的袅袅水汽，望向了远处。

赏梅宴前，江云汐给缠绵病榻的好友林若兮递了帖子，约好赏梅宴后相见。昨日晌午却是收到信笺，说是病情又加重了。

想到林若兮，她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林若兮是国子监祭酒家的嫡幼女，出生时便体弱，一年到头有一半的时间在吃药。

前世她嫁入梁家不到一年，林若兮因落水染了风寒病逝。

她当时已随梁文启去了任上。待赶回京城时，林若兮早已入土为安…她终是未能见好友最后一面。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江云汐的思绪，只见夏荷从屋外匆匆走了进来。

“小姐。”

见是夏荷，江云汐双眼一亮，语气也有些急切，“如何了？”

“禀小姐，明嬷嬷已和妹妹相认。”

听闻这话，江云汐松了口气，脸上也有了喜色。

前世时，明嬷嬷听闻失散妹妹的消息，便告假前去相认。只可惜，待她到时，她那妹妹早已离开，不知所踪。

直到她前世病逝，明嬷嬷都未能见到失散的妹妹。

这一世，在她醒来的前一日，明嬷嬷已告假去寻人。她记起此事，忙吩咐夏荷差人快马加鞭赶去拦人。

总算能让明嬷嬷不留遗憾。

想到前世明嬷嬷说的那番刺了梁文启心窝子的话，以梁文启的性子，都不知明嬷嬷能否安然回到侯府。

江云汐又瞥了眼面前垂首站立的夏荷，前世夏荷随她去伺候染了瘟疫的梁文启，最后却染上瘟疫丧了性命。

想到瘟疫，她的身体不由一颤。脑海中蓦地开始浮现前世宁州城的横尸遍野。

江云汐的喉头一紧，执茶盏的手一松，茶盏从指尖滑落，碎片在青砖地上溅开。

她似是又回到了横尸遍野的宁州城，耳边是哀嚎求救声，鼻间皆是腐臭味……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伏在案几干呕起来…

“小姐…”

夏荷和春兰齐齐近前来搀扶她。

江云汐缓了好一会儿，又抿了几口茶水，胃里才算舒服了些。

“小姐，我去请大夫…”

江云汐抬手制止，“无妨，许是脾胃受了寒，不妨事。”

她长舒一口气才再次开口，“夏荷，明嬷嬷此事多亏夏安，你同秋菊支五十两银子，权当辛苦费。”

夏荷连忙躬身，“小姐，夏安能为小姐做事是他的福分。”

“我向来赏罚分明，既是为我做事，做得好必是有赏。”

夏荷见她坚决，忙躬身道谢，“奴婢替夏安谢小姐赏赐。”

“去吧。”

夏荷正要转身离开，江云汐略一思索，再次叫住她，“夏荷，明日我要去趟灵山寺祈福，你同冬梅安排一下。”

——

灵山寺位于京郊的灵山之上，距离京城有四十里，坐马车要一个时辰，所以江云婉寅时便出了门。

灵山寺向来香火鼎盛，除了京城的达官显贵，就连周边的百姓都时常来此。

江云汐到时，寺庙的晨钟刚刚敲响。

沿着石板路前行，灵宝殿前此时已有三三两两的香客。

“今年这雪下得可真大。”

“老话说‘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明年定是个丰收年。”

两位老妪小声嘀咕着，脸上满是喜色，仿佛已经看到了明年一片丰收的景象。

江云汐瞧着她们脸上的喜色，唇角也不自觉地跟着勾了勾。

百姓都盼着明年是个丰收年。

她脸上的笑容忽然凝住。

宁州城的百姓也定是这般期盼着，但等待他们的是却一场让人丧命的瘟疫…

江云汐垂眸掩住情绪，缓缓迈入殿内。

她双手合十，恭敬地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心里默默祈愿，“佛祖在上，信女有幸重回一遭，对此已是感激不尽。不敢奢求其他，只瘟疫之事，信女虽人微力薄，但也愿尽绵薄之力。叩请佛祖保佑宁州城的万千百姓，能安然度过此劫……”

虔诚地三叩首后，江云汐扶着夏荷的手臂起身。

“小姐，我们现下就回府吗？”

“不急，我想一个人走走，你们在此处候着我吧。”

……

江云汐独自沿着石板路走向寺庙的后山处。

灵山寺的后山有一片老梅林，每年冬日里，盘屈的树枝上会开满如霞粉梅。

她一路走至山脚下，仰头望着山上的梅海。漫山遍野的粉梅竞相绽放，似是给这后山批了一层粉霞。

一阵风拂过，一朵粉梅悄然随风飘落。

江云汐伸手，那朵梅花恰好落在她掌心处。

她曾以为，她既重生归来，只要不留遗憾便是不枉此生。

但昨日她忆起那场瘟疫。

彼时梁文启回宁州赴考，而那场瘟疫便起源于宁州。

宁安府各地的学子，纷纷前往宁州参加乡试。

待乡试结束，众人又匆匆回到家乡，连同瘟疫一同带回。

整个宁安府几乎同时爆发疫病…

朝廷派遣太医前去救治，但却有药方无药草。

待药草运到，整个宁州地界已然十室九空，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那场瘟疫死了三万余人…

当时她与梁文启已定亲，得知他染上瘟疫，便奋不顾身地前往宁州照料他，所以她知晓药方。

江云汐做不到坐视不理。

她亲眼见过横尸遍野的宁州，亲耳听到他们的痛苦求救…

她叹了一口气，不知以她之力能救下几人。

但她不求回报，只求无愧于心。

“云汐…”

江云汐的身体一僵，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她缓缓转头望去。

果然是梁文启。

眼前的梁文启依然英俊非凡，那双眼眸如深潭般幽深，见不到底。

注视着她的目光里没有一丝波动，也瞧不出任何的情绪。

他年少时便已这般心思深沉了吗？

可笑她是今日才知晓。

江云汐垂下眼眸，有片刻的怅然。

即便他不是前世的梁文启，她也不想再见到他。

她对他，早已无爱。

梁文启见她未回应，再次开口唤她，“云汐，你可还好？我…”

还未等他说完，江云汐直接开口打断了他，语气冷淡而疏离，“梁公子，还请你自重！你我非亲非故，怎可随意唤我闺名？望梁公子谨守礼仪，勿行逾矩之事。”

梁文启的眼中终于有了情绪，他似乎未曾料到江云汐会说出这番话。

他的脸色一沉，薄唇紧抿，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他的声音低沉，像是在压抑着怒意，“江云汐，你又在闹什么？”

江云汐只觉好笑。

是了，是她想尽法子接近他，是她不顾颜面纠缠他。

而梁文启，一直都是这般漠然以对。

摆出一副冷漠的姿态，让她整日谨小慎微，生怕惹恼了他，怕他再不理会她。

江云汐抬眸扫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如水，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之前是我百般纠缠，这是我的不是。但想来对梁公子的名声也并无妨碍，不过是多一桩风流韵事罢了。”江云汐的语气冷淡，眼神平静地望向远处，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梁文启眉头紧皱，眼神锐利地注视着江云汐，“江云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江云汐紧紧攥着手中的粉梅，“我和你，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拼命压抑着藏在心底的恨意。

梁文启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眼中满是怒意。目光无意间落在她的脖颈处，眉间蓦地一松。

她为了嫁他，险些丧了性命。

他该再让让她。

这般想着，他压下心中的怒意，语气缓和了几分，“你那日不该冲动行事，万一真丢了性命该如何是好？”

江云汐愣了下，他如何知晓此事？

是江云婉。

今日她来灵山寺，想必也是江云婉同他说的。

江云汐冷笑出声，眼中满是嘲讽，“梁文启，我再说得更明白些。那日冲动之举，我悔极。因为你不值得！因为我和你，门不当户不对！因为我和你从来就不相配！”

梁文启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她在侮辱他。

她说他不配。

梁文启的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他的双眼透着冰寒，如一把已经出鞘的利刃，仿佛下一秒就要刺向江云汐的咽喉。

他不能容忍任何人侮辱他。

哪怕是他的妻子。

梁文启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

望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江云汐只觉心下一松，似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以梁文启的高傲性子，定是不会再来寻她。

今世不涉前世因果。

这一世他未曾伤害她，她也不会报复他。

只愿自今日起，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从此再无瓜葛。

江云汐紧攥的手一松，手中残破的粉梅掉落在白雪之上。

一阵寒风吹来，将那粉梅渐渐吹远，就如前世所有的过往，随风飘向远方。

又多了两个收藏，好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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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