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仙凫久病初愈,一袭雪缎银丝绣梅襦,外罩据闻是御赐的莲青鹤氅,气质清丽出尘又带三分病容,仿佛凌霜而开的玉蝶龙游梅。
她肩头那只鹦鹉通体雪白,仿似前朝某位帝王眷爱的雪衣娘。
完成任务后,并不着急飞走,垂首以喙悠哉梳理翎毛。
人满为患的麟趾寺,此刻竟连呼吸也不闻。自远处传来悠远的鸟鸣,带着寒气,应是不久前放生的鸟儿。
头先还敢嗤笑调侃崔氏女的人,如今纷纷像被割了舌头。甚至连眼睛都不敢朝高台望去,唯恐被连累。
这岂是闹着玩的?
崔氏女胆大妄为,不过拿太子妃之位做文章。若真追究,后果可轻可重,总不至于丢了性命、连累家人。
可这位真正的太子妃,她之“祥瑞”,可是落在皇后二字之上啊。
崔妙璩在现代时读过几本小言,听闻过一句话:比皇宫更危险的,是东宫;比皇帝更难当的,是太子。君不见古往今来的知名太子,几个能有好下场。废的废死的死,只巫蛊之祸就搞死过不少。
亦有被逼无奈、铤而走险谋逆的太子,到头不过身首异处。
而杀他们之人,往往也是赐予他们这份殊荣的人。
襁褓中立下的太子都躲不过这诅咒般的命运,何况眼下这位原就没坐稳位子的萧帙。
他的亲生母亲,先刘皇后,于广孝帝讨逆登基前意外亡故,连带着萧帙一对孪生弟妹一道走了。且她出身不高,温顺隐忍,并未给这个独活的长子留下多少政治资本,只被追封了个谥号。族人亦天资有限,再兼被刻意打压,也未得重用,不堪为太子助力。
而王皇后在辛巳政变中立下大功,颇得广孝帝欢心,因而执掌中宫生儿育女。又有外戚权臣相助,一时风头无两。
天平倾斜,广孝帝有心施展平衡之术,推一把这个他并不算多喜爱,只是占尽先机的嫡长子。然而定下的太子妃,于众目睽睽之下落得个皇后的谶言,难保不让这个生性多疑的帝王心有疑虑。
在场之人便是想到这一层,方噤若寒蝉。
可也不是所有人,都畏惧帝王心术。
只见溧阳公主萧玉华抖了抖宝石蓝织金云锦袄,一脸倨色:“本公主今日可真开了眼了,费尽心机抓来几只扁毛畜生,便又想当太子妃,又想当皇后,当我大齐的太子妃和皇后是批发的不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王皇后拧眉轻斥:“不可妄语!”
“妄事都做得,怎就不可妄语了?”
萧玉华不服气道。
便在此时,方才走开与主持小声商议的中书令杜有容折回到广孝帝身侧,耳语一番。只见广孝帝沉着脸环顾四周,扔下一句,“你看着办!”便拂袖而去。
始终容色哀矜的卢太后慈目扫过那几个女孩,与转身迤逦而去的王皇后低声道:“花朵似的女孩子,我瞧着于心不忍。恐怕她们也是叫人算计了。有劳皇后劝劝皇上,不要过于苛责。”
王皇后点头:“母亲慈心。儿理会得。”
……
兹事体大,麟趾寺在杜有容的调度下,迅速清空一间佛殿,相关之人皆被带入其中接受审讯。
余者则去到山门外,按原定计划开棚施粥。
崔妙璩一干人等,由持锐的护卫半押解着,踏入幽深的佛殿。
轩门紧闭,殿内雕墙峻宇。烛光幽微处,见金刚力士面向众生,怒目而视。
广孝帝高坐殿中,俯视脚下跪了一地的子民。
“倘无金刚之怒,不见菩萨慈悲。”
他沉沉开口,“太后与皇后,已为诸位求过情了,花朵般的女孩儿,岂能轻易折损。可为着洞彻此事,不冤杀、不放过,朕也少不得做个恶人了!”
杀字一出,崔妙珊抖似秋叶,悲鸣一声,险些倒下。
皇帝看着她:“你便是,崔司业家的女儿?”
崔妙珊吓过头,仿佛听不懂上位之人所说之话,兀自瑟瑟发抖。
后头站立的崔家人急得要命,崔伯父掐着嗓子喊:“明珠,明珠!皇上问你话!”
崔老夫人略微淡定,恭敬施了一礼道:“回禀圣上,此是我儿崔建那不成器的长女。”
广孝帝将目光转向她,似有讽刺:“小女郎看着胆子不大,朕不过一句话便吓成这样——”
崔建满头冷汗,连连称是,正暗自庆幸若圣上认为小女胆细,当知她不敢如此妄为,必是为人陷害。却听皇帝话锋一转,“若真是如此胆怯,又如何肆意行事,妄想太子妃之位!”
帝王一怒,有如雷霆!当即劈得崔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不住辩解告罪。
崔延大骇,也跪下去。
崔家诸人更是稀里哗啦跪了满地。
崔妙珊趴在冷冰冰的莲花地砖上,好似已经晕厥过去。
皇帝又看向始终垂首的崔妙璩:“你也是崔家的?”
俯首跪地的崔延生怕女儿也吓坏了,抢在前头颤颤接话:“是……是臣的女儿。”
“好啊。朕就一个太子,你们崔家倒想给朕安排两个太子妃。崔延,你来告诉朕,这该怎么分,还是叫朕把太子一劈为二,一个女儿分一半?”
“噗嗤——”
萧玉华没忍住笑了出来。
王皇后抬眼一瞪,她无辜摊手:与我无关。
“臣不敢……想是小女也没有这般包天大胆,她……”
不及他说完,崔妙璩已深深一拜,接过话头:“皇上明鉴,鹦鹉之事,确与民女无关。那鹦鹉原为名贵鸟雀,价值十金,民女与家父断断负担不起这笔银钱。”
皇帝“哦”了一声;“你倒清楚如何为自己分辨。”
“只因民女确然未做此事,心下无鬼,敢见金刚。”
崔妙璩掷地有声。
事发之后,她的确惊慌过一阵。但冷静下来,却发现这并非一个死局。
现场一共三只鹦鹉。首先,是落于她肩上那只,来处不明。但它是盘旋多时才自人群中找到她,并非轻易落下,想必此局是针对她而来。
设计之人,若非想置她于死地,便是希望借由“祥瑞”一说,让她坐上太子妃之位。
谁会愿意此事发生,谁便是幕后主使。
并且,还得知晓这一招数。
前世,阿爹因娈兮宫凤台柱倒获罪,与一众负责之人下狱,命在旦夕。为救阿爹,她苦心设局,训练出一只鹦鹉,于浴佛节当日暗中放飞,令那鹦鹉如今日般,当着皇室宗亲的面落在她肩头。
彼时李仙凫已与太子成婚,所以鹦鹉叫的,是宝珠二字。
皇太子萧帙,字宝卷。在她为宋俭所救,伴驾太后入城时给其留下惊鸿一瞥。但到底只是点到即止,而她彼时亦无心青云。可为救阿爹也只能出此下策。
果然,那声宝珠成功吸引了萧帙的注意。过后他与皇上讨个恩赐,纳她作良娣,崔老爹由是得出大狱,只贬官了事。
却造就了她之后的悲剧。
阿爹,春见,与她自己,一个都未逃脱身死的命运。
——制造鹦鹉局之人,显是也知这段“往事”,才会效仿用之。
再忆及先前宋俭对她似是而非的警告,答案昭然欲揭。
李仙凫。
而此人却直到自己也叫鹦鹉选中前,都维持超然物外的姿态。
何等深沉的心机。
崔妙璩原只是对她重生之事有所怀疑,如今已能肯定。
既是重生,她自然记得前世萧帙对自己的爱重——一度试图予她皇后之位。是她崔妙璩推脱不受,又兼御史台那帮老家伙以死相谏,痛斥她祸国妖妃、魅乱君心,这才打消他的念头。
若以此局将她推进太子怀里,至少萧帙是愿意的。广孝帝亦时日无多。只待萧帙登基,以她李仙凫的脑子与家世,再寻些机会,不定就能金蝉脱壳,与宋俭鸾凤和鸣。
那么宋俭呢?
他能提前向她预警,说明知晓此事。
会否亦参与其中,只为解救心爱的女子逃离樊笼,双宿双飞。
可他又为何要暗示她离开,躲过此劫?
崔妙璩想不通。
至于第二只鹦鹉,当是崔妙珊的手笔。她读了自己特意留下的那个话本子。
崔妙璩以自己前世之事作蓝本,妱娘妙笔生花,创作的换嫁太子的故事。
人皆知太子爱海棠,她便以己做诱饵,假意对太子妃之位感兴趣,令崔妙珊与崔老夫人上当,炮制出天赐姻缘的大戏来。
成功于否,对于崔家大房与崔老夫人而言,都需脱一层皮。也能为她自己、为她阿娘出一口恶气。
——倘若没有李仙凫与另一人从中搅局的话。
皇室与李家已着手备婚,眼下便是李仙凫最好亦是最后的脱身机会。可惜功败垂成。
那令她们计划落空,竟将她李仙凫拖入夺嫡深渊的鹦鹉,又是从何而来呢?
此人也是重生后,保有上一世记忆的,前世在场诸人之一吗?
崔妙璩心念电转。
头顶,广孝帝听了她的话,仿佛很感兴趣:“好一个敢见金刚!既是说,你对太子妃之位,全无半点想法,是也不是?”
崔妙璩缓缓起身,露出晔若春华的面容。
她能感受到,无数视线停留于自己身上。
尤其是来自于萧帙那道。
到底是被推到他面前了。
内心暗叹道。
如今只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能留住一命,不必入宫,可为大幸。
这样想着,她道:“民女自知蒲柳之人,猥自微贱,岂敢忝窃天家。想来必是今日人多眼杂,那鹦鹉错认民女也未可知。”
“好。”
皇帝道,“你既认定是鹦鹉错认,那么,真正该认之人,又会是谁呢?”
“民女不知。只是民女猜测,若有人有心以此设局,重心应在太子妃之位、而非人选之上。选中民女,或随意其他女子并无太大区别,只需令如今的太子妃做不成即可。”
她几乎铁了心说出这段话。
今生至此,她与李仙凫桥归桥,路归路,并无恩怨。她若执意谋害,也莫怪她辣手无情。
此话一出。在场鸦雀无声。
她却分明感觉到,冷电般的目光盯着自己。
“你倒是敢说——”
广孝帝一字一句,声音听不出喜怒,“不似你那个堂姊妹。崔延,莫非你没有教过孩儿,何为祸从口出吗?”
比皇宫更危险的,是东宫;比皇帝更难当的,是太子——应该是《东宫》吧
这周婚好像有滴滴困难,我再夸个海口,五章以内必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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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覆鹿寻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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