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蛊惑

这是福嘉最心虚的事。

“你心仪之人,是你表妹。”她不敢回头,只觉得一股冷淡凛冽的气息,在身后压迫着自己。

纤细的肩头收拢着,她满头的珠翠轻轻晃动:“未取得功名,你舅舅不会应允。”

兰烽低着头,神色淡漠:“所以我听闻,这婚事是你主动求来的,不是真的了?”

“是真的。只是我求赐婚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件事。”

福嘉转过身,握着白玉盏的葱白指尖,紧了紧,酒液洒出,顺着她的手指滑到手背,洇湿了绛罗色常服的窄边袖口。

她再一次抬起头与他对视。他的眼中映着她的慌乱与不安。

少年神色平淡,并不能看出什么情绪。

福嘉于是鼓起勇气,继续同他谈条件:“这样对你来说,也是最好的。做了驸马,有俸有田,可保你阖家富贵。将来太子登基,王储稳固,你有从龙之功,兰家方能享一世荣宠。”

她说完之后,也停下来,微仰着脸,像在等他的答案。

少年静静地立在原地,烛火映在他额前,他看着福嘉,慢慢走近她:“如果我喜欢的人,不是表妹呢?”

福嘉思考着他这句反问的意思。若是别的什么世家贵女,她还能轻而易举的助他们成眷属吗?

宽阔的胸膛一点点逼近,福嘉感受到一种带着冷意的压迫。

“如果不是表妹,”她亦步亦趋地后退,轻轻应着:“我也会尽力……”

她身后是一只银平脱黄花梨木矮柜,上面放着宫嫔精心挑选的盆景“瓜瓞绵绵”。

矮柜被她抵住,轻轻摇动之下,“瓜瓞绵绵”落在地上,咕噜噜滚向角落。

福嘉身子不稳,摔倒之前,削瘦的肩头被一双炽热的手掌扶住。

四目相对,福嘉像被烫了一下,蝴蝶似的睫毛煽动,身体轻颤着躲开。

“若是如此,我只能承诺尽快与你和离,为你制造良机。”

兰烽手还僵在空中,听到这两个字,眸色已经冷透了。

他似笑非笑道:“殿下都安排好了。既然我们不是真夫妻,男女授受不亲,我去耳房睡。”说罢,便往屏风后面走。

福嘉知道自己惹他不高兴了。但她脑子里有些乱,所以没有立即追上去。她手上还沾着粘稠的酒液,就这么坐回榻上,发起了呆。

外面宾客散尽,一弯白色的月牙挂在窗棂间,孤傲又冷清。福嘉看着天上的明月,莫名想到刚才那个沉静的少年。

她想,她可能一开始就错了。

她是前世逃来的鬼,只想着活命。所以她以己度人,觉得一个反贼,必然一身反骨,贪婪无度。却忽略了兰烽还是少年心性。

对于来京城,尚公主,他未必没有善意的憧憬。可她偷偷把他对表妹那点儿心思翻了个底朝天,还用这些肮脏的利益诱惑他。

白禾梳洗完,抱着新晒过的被子,本是准备来守夜的。她从主屋的纱帘探了个头,看到公主魂不守舍,独自坐在喜榻上。

福嘉见她来了,才回过神。

白禾道:“驸马怎么在耳房?”

福嘉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决定起来收拾自己的烂摊子:“你去另一边和穗穗挤挤吧。”

“哎,晓得了。”白禾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原委,她扛起被子,往穗穗那边走,用话本拢着嘴,捎带着提醒道:“殿下,男人还是要哄着的。”

福嘉点头,朝着黑洞洞的耳房走去。

耳房不大,兰烽脱了婚服,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坐在耳房单薄的小榻上,也没点灯,连廊上挂着的风灯,惨淡的光映着漆黑的一团。他也看着外面的月牙。

立在屏风前的少女声轻如羽:“你来我房里睡吧,我房里有张软榻,有被子,会舒服一点。”

兰烽没有应她。

她想了想,还是为自己的错误低了头:“对不起。”

“我没有权利因为我的困局,安排你的人生。”福嘉捏着袖子,往黑魆魆的耳房又近了一点:“绕过曹皇后,提前知会你一声,对我来说不算特别难。但我没有这么做。”

兰烽没有看她,也没有接受少女看似恳切的歉意,他声凉如水:“为什么是我?”

“什么?”

“没落世家、重臣的后人比比皆是,为什么是我?”

福嘉无法告诉对方前世的结局,只能把尽量诚恳地说:“兰知州在我心中与一般的世家重臣不同。他的家人不该如此结局,你也不该在边关埋没。我想拉拢你,成就你,想你将来有一日,为太子所用。”

看着少年孤傲的眉目,福嘉在心里说,想你这辈子不再是乱臣贼子,而当是忠臣良将。

兰烽放在床边的手指动了动。福嘉莫名有了感应,她的话或许正在打动他。

“如果你愿意相信我一次的话。”她不知道该如何补救自己的错误,只好异常认真地说:“从今往后,我一定会对你很好的。”

兰烽终于扭过头看她。

走廊上风灯暖色的光,落在她脸上,中和了她面目的昳丽,显得十分温柔。步摇上的流苏,在她鬓角轻微作响。暖色的烛火,给他面前的少女笼上一层柔和圣洁的光晕。

她咬着牙微微打颤,像是很忐忑,杏眼中水雾迷蒙,仿佛随时会因为他的拒绝而落泪。

“你愿意吗?”少女柔软的嗓音,仿佛一只魔魅,有一枚淬了毒药的钩子,顺着他的咽喉,穿心而过。

他按住发抖的双手,像在压抑自己的心魔。

不知过了多久,福嘉听见面前的少年低沉地声音:“好。”

翌日,婢女们以为福嘉要像往常一样睡到自然醒,没想到天刚亮,围在一起吃早茶,穗穗就匆匆过来。

“殿下醒了,刚才洗漱完,说早上想吃阳春面。”

白禾几口把手里的包子吃完:“这个我擅长,我去做吧。”

穗穗道:“那我先去给殿下梳头吧,我新学的样式,殿下新婚,一定要好看点的。”

等白禾端着热腾腾的面,进了屋,福嘉已经被梳出了一个鹅心髻,发髻尖端坠着小小的流苏步摇。

福嘉见她来了:“驸马呢?”

白禾道:“驸马天没亮就去后院练刀了。”

福嘉对着镜子,左右看看,就去屏风外的软榻边上吃面了。

这软榻是昨晚兰烽睡觉的地方,一个大男人躺着,恐怕并不宽裕。福嘉踢开一旁的矮柜,看见被子叠的方正。

福嘉想起东厢有个很大的软塌,又宽阔又漂亮。她吩咐几个小黄门去把那张榻换过来,又对白禾道:“明天回宫里,你帮我准备好给太子的礼物,等我们一入东华门,就送过去。”

等这些都交代完了,她还将公主府里带过来的宫女和小黄,都叫到一处说了几句话。

以往宫里消息走的快,福嘉前脚说了什么,不刻意避着人,后脚这话就要传到曹皇后耳朵里。

那是在宫里,福嘉也不计较了,往后她住在自己家里,可忍不下这些吃里扒外的人。

福嘉连哄带吓的耳提命面了一番,正凶巴巴地说到一半,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个人影,看到她折返回去了。

她把剩下的话匆匆结尾,追着那道人影往院子里走。

站在一棵西府海棠后面,兰烽脸上还挂着汗珠,他侧身握着一把双刃的手刀,微微喘着气。

这把手刀是福嘉眼熟的制式,柄窄,刃宽,刀锋雪亮,刀体没有装饰,是一把短兵相接时趁手的武器。

兰烽见她目光停留在刀上,以为她不喜,便把刀往背后收。

福嘉的目光被隔开,视线又回到刀主人脸上。

少年束着乌黑的长发,发尾搭在肩上,比起昨晚穿着婚服的模样,更为凌厉。

兰烽被她看着,觉得不自在。他偏头看着树枝,上面嫩绿色叶子之间,藏着一朵朵粉色的小花苞。

公主府的一花一木,院里的小松鼠,树上的鸟儿,都是昂贵的。地方虽大,他要处处小心,反而觉得不如并州的小院子宽敞。

两人一时无言,福嘉只好先开口:“老太太和弟弟在这里,都还住得惯吧。”

兰烽握了握刀:“嗯,谢谢。”

福嘉见他肯搭理自己,忍不住好奇:“你刚才拿的刀,可以给我看看吗?”

兰烽把手刀提到身前。

从第一次拿起刀,它就日夜陪伴他,如今已有五六年。他习惯了它的存在,没想过它好不好看。

可是,当他将它捧在福嘉眼前,他忽然发现,这把刀很旧了。刀柄上是磨损的痕迹,用久了,刀刃也变得很薄。迎着晨光看过去,刃上有凹凸的豁口。

福嘉看了片刻,好奇地问:“所有边将的手刀,都是这样的吗?”

“不会一样。各路军马内部,不同番号的队伍,都会有差别。”

福嘉思索片刻,没有说话,眼神渐渐温柔下来。

兰烽注视着她,忽然想到什么,说:“我十四岁之前,一直在环庆路军中。当时的经略使是郭籍。”

福嘉睁大了眼睛。

郭籍,是她舅舅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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