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奚竹

暮色四合,宫灯烛火葳蕤。

银练大雪还簌簌落个不停,在朱墙青瓦上积了深重的白。刮刀似的风呼啸着,荡起回廊一袭卷帘,帘底的珠串彼此磋磨碰撞,发出玉碎般清脆的声响。

她听着这声音,想起这帘还是那人教她布下的。

春秋四季,有风时,她廊下便叮当满声,煞是好听。她甚是喜欢,以至于辗转多地,最后落定长宁宫,她廊下的光景倒是没变。

想到那人,她觉得有些闷,便命人推开窗。

“娘娘,外面雪寒霜重,您身子弱,这冷风一吹......”

她抬手,晓春便止了声。

晓春是她身边待的最久的宫人之一,是她陪嫁的丫鬟,陪她从慕府一路走到长宁宫,从慕家小女一路当上皇后。

此刻晓春噙着泪看着她,眼里的那寸怜惜随着那滴泪落下。

幽绿如墨的黑子伴随轻响在棋盘上落脚,她在朔雪声中轻声道:“不会更糟了晓春。”

声音飘渺,随着她吐出的雾气随冷风消散在无边凄冷的夜里。

慕奚竹垂着眼,目光泊在桌案的棋盘上。她雪白的面颌落照着赤灯剪影,侧脸那道清浅的疤痕几乎隐没不见,婀娜烛火映衬在她漆黑的瞳,宛如长尾游鱼沉寂在深潭中。

棋盘对弈的人闻声抬眼看她,想探究她神色时却不由得先被她墨发上华美的冠吸引。

烛火下那冠上珠翠交映,嵌缀在鎏金上,层层叠叠。冠侧簪着累丝衔珠的翡翠簪叶,色如春水初涨,通透欲滴。

回神时只见她伸手拂过冠上冰冷的珠翠冠玉,露出苍白一笑。

这顶凤冠,于她而言,太重了。

那人落下一子,随即开口:“娘娘还是要保重凤体。”

“叫我奚竹吧晚晴,我不也没叫你玉嫔么?”她喃喃道,“这时候了,规矩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奚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她虽不过二十有七,但年幼时落下的病症几乎痴缠了她这短暂的一生,久病成医,她自己的身子她比谁都清楚。

窗外雪还在下,声势浩大。

院中的玉兰今年开花甚少,早早就败了,如今清瘦的枝干点缀着积雪,在窈窕灯影下映衬着星点浅光,远看倒像是玉兰开了满树。

宫人步履匆匆,穿过重重回廊,在殿前已被掩埋的青石阶路上留下一串深重脚印。

“娘娘!”

是丹秋,随她而来的还有深冬夜里从远处传来的深沉钟鸣。

她走得太快,鞋底的积雪踩在廷内光滑如镜的金砖上,冷不丁跌了一跤,她却顾不上起身,只匍匐着跪走到桌案前,声音冷颤:“娘娘!”

她的话语伴随第三声哀钟的孤鸣响起,“皇上驾崩了!”

一时间,殿内宫人跪了满地。

纵然奚竹早就猜到如此,却还是鼻头翕动,一寸滚烫的泪顺腮滚下。

——

她与谢遂相识于一场宴会,确切来说是一场暗杀的宴会。

刀光剑影,杯盏四溅。

是谢遂出手救了她。

后来先帝子嗣夺嫡之事愈演愈烈,慕家斟酌后决定站队七皇子。

奚竹虽是家中嫡出,但母亲庸懦,父亲宠妾灭妻,本就不看重她这个女儿,她在家中也没什么话语权。

嫁与皇子这样的风光亲事原本是轮不上她的。

是谢遂,重金礼聘抬进慕府,并立誓非她不娶,这样的好亲事才落到她头上。

她不知何时谢遂对她情根深种,但有人庇护总是好的。

夺嫡凶险,三皇子手握重兵,四皇子嫡亲血脉,还有九皇子坐山观虎。

谢遂不是适合在夺嫡场上厮杀的人,但他身后有一位运筹帷幄的国师,那位先帝的少年丞相,为他铺路造阶,为他清点兵将。

一路的腥风血雨奚竹都看在眼里,那些雨点也曾落在她身上,化作一道道刀疤,谢遂轻抚着,届时便是滚烫的雨,添作泪落下。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她顺理成章地当上了中宫皇后。

但她知道,谢遂并不爱她。

她不明白,不明白他当年非她不娶的誓言,不明白新婚燕尔,长夜里他凝望她的双眼。

但她要生存,深宫里没有皇帝宠爱的女人举步维艰,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貌合神离。

她曾歇斯底里地质问,曾声泪俱下地哀求,换来的都是无动于衷。

奚竹也曾拉拢过权臣,但毕竟谢遂走过的是一条夺嫡路,这样的手段他怎能觉察不出。

他第一次发了大火,竟像个孩子一样将长宁宫的杯盏砸了满地。最后他找了个由头,问罪了她的母家,作为对她逾矩的惩罚。

而那位她有意拉拢的权臣,也在不久后葬身火海。

奚竹安分了,她不争了也不问了,整日窝在长宁宫的回廊下,在逶迤树荫里听穿堂风荡过一众卷帘珠噼里啪啦。

只可惜这样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太久,那位坐山观虎心机深沉的九皇子竟是假死脱身,一朝卷土重来,重新杀回皇城。

奚竹知道,谢遂斗不过他。

那位为他鞠躬尽瘁的国师,早已在他一手安排下,死于赤红火光中。

——

奚竹觉得可悲,自己身为中宫,竟是从宫人传说中才得知皇上驾崩的消息。

九皇子将她幽禁,饭食汤药,一应有人供送,也许旁人走动与她解闷,但就是不许她踏出长宁宫。

她只能从别人口中得到一点谢遂的消息。

“娘娘,汤药煎好了。”

奚竹接过,苦涩的药香钻进鼻腔,她却早已习惯,抬袖一饮而尽。

晚晴支着下巴看着这位皇后苍白的脸,看她隽秀蛾眉微拧,皓眸低垂,掩映病痛缠身的痛楚。

她问:“何故得了这样的病,把心血精气都耗干了。”

奚竹用绢帕沾净唇上的药渍,眼神落在窗外的鹅毛大雪上。

她声音轻柔,夹着几分无奈,“皆知我是慕府因病迁养在金陵庄中的小女儿,但事实非也。不过是我少时遭劫,被人掳去江南变卖做丫头,家中顾念我的名声,便撒了这样一个谎。”

廊下有风,惊扰一众珠帘,她嗓音轻颤,在这样冷寂的夜里更显悲凉。

晚晴双眸微怔,玩笑似地开口,眼底却有银光闪动:“这样的秘事就坦白于我,实在让人惶恐,不知今日我是否还能走出这长宁宫呢。”

奚竹唇角微弯,回忆故去的阴霾暂消了些,她继续道:“我从江南一路波折才逃回京城,冬春料峭最是难熬,汤水难饱,衣裘不暖,硬生生将身体熬成这副模样。”

“自此病根也落下了。”

像是应召一般,奚竹剧烈咳嗽起来,纸一样单薄的身体随着咳声震颤,仿佛下一秒便要破开。

晓春忙上前为她拍背,她却只是拉着晓春的手,像寂寥秋叶在狂风中找到的唯一落点,仿佛只要松手便会被狂风撕成碎片。

待气息平稳后,她将手中沾血的绢帕团握住,无事般垂眼,又捻住黑子落下。

但其实她捏住黑子的指尖都在轻颤。

“娘娘,”丹秋从外进来,一双眉蹙着,“刑部左侍郎求见。”

她又补了一句:“是那位女侍郎。”

奚竹与晚晴同时愣住了,这么晚了,宫门都落了锁,何事这样迫切。

晚晴识趣,只笑着说今日这盘棋局怕是难分胜负了。

她拜别,“只好明日再与娘娘一分高下了。”

她披上紫金裘袄,带着宫人提灯离去。

奚竹召那位女侍郎进殿,她神情恍惚间觉得奇妙,自己这样的处境竟还能迎来送往。

她有听过这位女侍郎的名号,据说身手不凡,断案上也铁面无私,是清正廉洁的好官。

那位女侍郎行过礼,便呈上一个长形盒匣。

她道:“容国师曾将此物托付给微臣,嘱托微臣一定将其交付到娘娘手中。”

“如今盒匣奉上,微臣不便叨扰娘娘万安。”

奚竹微微颔首,她便不再多言,退出长宁宫,在雪夜里支伞独行而去。

奚竹打开,是一块翠色圆玉和一幅画。

那玉触手生温,圆盘间刻有两条栩栩若生的金鳞,衔尾游动。恍然间,这玉好似一汪春水,竟泛起粼粼波光,池中双鱼结环而嬉。

奚竹暗暗惊奇,她压下流露出的神情,将玉收进袖中,才转头抚过那幅画。

她知道容鹤年的画,画竹颇精,三两笔便能挥出一寸竹的骨,他又忝居高位,一画难求。

说来也巧,她与这位容国师渊源颇深,并非是由于她结交他这样的权臣才有的渊源,而是由于这样的渊源她才决定拉拢他。

奚竹曾调查过容鹤年,她仍然记得那天晴日绒云,麻雀叽喳,她捏着调查而来的几页纸片,惊得无言以对。

她和容鹤年的关系颇为复杂,简单来讲的话,便是她要称他一句兄长。

借着这层身份,她才得以如愿。

只是没想到害了他。

悲从中来,胸腔郁结着一大团闷气,奚竹扶案再度咳了起来。

直到咳得胸肺钝痛,喉咙血腥,咳得气若游丝,泪流不止。

盒匣一个不稳滚落在地,画卷展开,入眼一片郁翠鲜竹,竹后雪墙青瓦,一个女娃娃伏在墙头正歪头探看。

晓春与丹秋将画卷铺展开,呈递到她眼前,随着画卷铺展只见画卷卷封处掉下一页纸片。

她将纸片拿到眼前,见纸片上写着三句话。

她捏着这张纸片,只觉得莫大的悲戚化作一把长剑捅过她心口,长风夹雪穿心而过,只有冰冷无痕。

她纤薄的眼皮一眨,两行清泪便滚滚而落。

一则“可有容身之所?”

从高门慕府到皇城紫禁,何处真正容得下她?那光鲜亮丽的高门显赫,实则内里不堪,她受尽冷眼,尝尽凄凉;这朱漆碧瓦的皇城紫禁,实则鲜血染就,她磋磨半生,也戚哀半生。

二则“可有真心相待之人?”

她苦笑,谢遂是这样一个人吗?她茫然。

她想到冷夜,他垂头,烛火下神情显露,他葱白般的指尖轻柔地触碰她侧脸洇血的纱布,那颗滚烫的泪她现在仍记得。

但她想起的更多是无边寂寥的夜,是无休的争吵,是同样发红的眼,却不是为她潸然。

三则“可有选择之余地?”

选择?何人有选择呢,她这一生好像都在做选择,嫁与谢遂,入主长宁,但其实她都没得选。

奚竹不知容鹤年写下这张纸片的目的是何,如果不是知道他实在是高风亮节之人,恐怕她实在怀疑这是对自己的挖苦讥讽。

她将纸片烧尽,盯着烛火深思倦怠。

她这一生与谢遂纠缠蹉跎,只是没想到一步行差踏错葬送了容鹤年。

她累极了,只觉得此生再没这样累过了。

晓春为她卸尽钗环,褪去锦绣织金的华服。

丹秋为她放下纱幔,点了一炉安神香。飘渺的烟气从炉孔蜿蜒漫出,勾勒出一个似与往常无异的孤夜。

但所有人都知道,一切都变了。

她卧在榻上,缩在锦被里。

恍惚间她听见宫人关门闭窗,吹灯剪烛。

她又听见廊下珠帘的脆响,连带着不禁又想起那个人。

她不愿面对他的名字,但那三个字还是浮现在她眼前——谢惊珏。

她与他的关系虽不至知己,但何故走到穷途末路,以至于反目成仇呢?

奚竹正昏沉,脑子也锈钝,只觉脑中一片剪不断理还乱的丝线,她扫荡开也只能回忆起几缕碎片。

从前他在廊下轻笑着,教她玉珠参差,风吹来好看又好听。

后来他执一杯酒,藏青额带随风轻荡,他虽笑着,却嗓音夹霜,眸中含雪:“嫂嫂,敬你新婚燕尔。”

现在他杀回皇城,再见时她被幽禁,只隔着雕云画雁的檀窗与他遥遥对望。

他没怎么变。

那柄杀入皇城的长剑上还系着那个红玉剑穗,一如当年。

他屏退众人,却并未进到殿内,只是立在廊庑下。

说来她也算是他的嫂嫂,更是中宫皇后,但他伫立良久,只唤了她一声奚竹。

半晌,她抬手将窗掩上。

那条夺嫡路,奚竹也算半脚踏入,或许是那时候,她便与他站在了对立面。

奚竹觉得冷,身体的温度在一寸寸被剥夺,但她不想睁开眼,不想再回到那座腥风血雨的皇城,她只想睡一会,再睡一会。

如果可以,她再也不想踏足这里,不想卷入这场风雨中。

朱垣映阙,不过一座繁华笼,葬送她半生。

——

凛冬雪夜,长宁宫灯火斐然,大雪映着赤光浮烁。

“娘娘殁了!”

一时间伴随大雪沉浮的还有一片呜咽哭号。

晚晴披衣赶到时,只见奚竹正沉沉“睡着”,她那双总微蹙的蛾眉,此刻终于舒展开。

榻前伏着两名女婢,额角沾血,已了无声息。

是晓春和丹秋。

那棋盘还搁置在桌案,只不过与她对弈之人,不必再深陷棋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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