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字喊出的时候,玉挽云终于再忍不住,俯身吐出一口鲜血,一只手按在已汇聚成水流的岩石之上,一只手按着心脉,所有疗伤的功法运转,也丝毫不能减弱一点疼痛。
他平时所受最重的伤,想来竟然还是前些时日和禅莲子对战所受的伤痛,而今天道惩戒,所给他带来的痛苦,却又是比之胜过千倍百倍。
玉挽云甚至怀疑,若他强行一定要与谢倾州交换灵台血,或许就要死在这里。
“师弟——!”
旁边传来谢倾州过分担忧心痛的声音。
在玉挽云要倒向地面的时候,他被谢倾州一把扶了起来,近在咫尺,对视时彼此眼中的神色一览无余。
那是惶急,那是痛苦,那是……悔恨不已。
这段不容于天的情谊,难道真要如天道所愿,放弃才好?
玉挽云一头栽下,倒在了谢倾州的肩膀上,雨水簌簌而落,淹没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但谢倾州却无比清晰的听到玉挽云声音响起。
“你若敢说什么放弃的话,我先杀你,然后自尽。”
谢倾州只是将他拥抱的更紧,远远看去,像是两块紧紧依偎的石头。
玉挽云缓和下来,缓缓地从谢倾州怀中脱离出来,又想抢先逼出自己的灵台血出来,但自心脉发出的痛苦,莫说逼出灵台血,是让他连动手的力量都没有。
谢倾州按下他握着匕首的手指,低声道:
“师弟……此情你我已然心证,没必要再求天道见证。”
修行者合道结契成亲,不拜天道,算什么礼成。
玉挽云看着谢倾州赤红的发丝,他的神色越发冰凉,语气又越发平静。
“为什么不继续下去,我们又没有做错什么,不就是因为什么圣人仙人的天命,所以不被天道允许么,你既然放弃圣人之命,我放弃成仙之命,也不是什么难为之事。”
谢倾州心神一震,只是不等他说出什么安抚的话,玉挽云便一把推开他,然后起身,同时唤出灵剑。
他面向荒芜天际,抬头望向乌云堆叠,雷霆万钧的高空,朗声说道:
“既然是因为这所谓的天生仙命,才叫天道不允我成俗世之好,那我今日便将这一身仙胎仙骨,尽还天道!”
谢倾州倾身过去,一手握上他的手腕,想也没想便道:
“师弟,你——此事或许不到如此地步!”
玉挽云望向谢倾州,扯了扯嘴角,说道:
“怎么,难道我没了仙骨修为,成了一个凡夫俗子,你就看不上我,嫌弃我了。”
“怎会——”
谢倾州仓皇一笑,说道:
“我一个魔物,不被嫌弃讨伐都算是好事,又怎么敢嫌弃师弟,师弟,你知道我担心的,究竟是什么。”
玉挽云毕生所谓,便是要羽化飞升,如今却自断仙途——谢倾州上一世不忍心玉挽云因此摧折,这一世固然已经做好无论如何都再不放手师弟,但亲耳听见玉挽云要剥离仙骨,却也叫他于心不忍。
玉挽云了然谢倾州的心意,但他上一世已经错过一次,这一世明了心意,做出决定 ,便不会再更改。
玉挽云道:
“我不需要你的担心,我只需要——你一个肯定的答案,我都不怕,难道你又要退缩吗?”
那当然是不会了,已经辜负师弟一世,岂能再辜负第二世。
谢倾州握着他的手心,缓缓十指相扣,坚定的说道:
“岂敢——师弟既然心意已定,我当然奉陪。”
玉挽云收回目光,强压下无穷尽的心脉之痛,将毕生修为尽数灌注灵剑之上,而后朝着自己的心脉灵台刺去。
“仙胎仙骨,今日便尽数奉还天道!”
暴雨声更重,霹雳声更响。
但暴雨如注没有滴在身上,但霹雳万钧也没打在身上。
一道灵伞飞旋而来,先是打掉了玉挽云手中长剑,而后飞入高空,撑开伞面,挡住了所有来自天道的惩罚。
“何苦,何必,何至于此呢。”
一道忧愁的声音由远及近的传来,二人回头望去,却见一个长胡子老头拄着木头拐杖,一步步地朝着他们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又抱怨说:
“你们两个啊,我才多长时间没回来,你们就把蓬丘仙岛糟蹋的如鬼岛一样了。”
这老丈人,不是旁人,竟然是他们久未见面的师尊。
静静等候蓬丘仙人走到面前,把他们两个打量了一通,摇摇头说:
“你们两个,怎么弄成这样狼狈的样子,傻子还知道下雨往屋子里跑,你们倒好,非要站在这山巅,是生怕雨淋不到雷劈不到,好了,赶紧回去,不要再在这里逞能了。”
说着,蓬丘仙人便要转身回去。
好像他就是专程过来找人,好像找到人就该要回去了,就像是很久以前,玉挽云与谢倾州还是小孩子一样,下雨躲在山洞里,等待师尊过来找人,然后师徒三个一道回去。
但既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选择也自然绝不相同。
谢倾州看着师尊故作无视的背影,轻笑一声,说:
“师尊来的正巧,结契之礼还需拜敬师长,师弟,既然天道不允,你我便先拜一拜师尊吧。”
说完,他便径直跪了下去——但被一道风拖了起来,蓬丘仙人猛地转身,胡子都要吹起来,他气呼呼的看向谢倾州,只觉得这个徒弟简直大逆不道:
“你这小子你每天不干好事,竟然敢堕落成魔,这件事情我还没找你算账,你竟然还带着你师弟学坏,现在又想让你师尊我跟着违逆天道折寿!”
谢倾州苦笑一声,说
“师尊明鉴,我自然知晓我罪不可赦,可——师尊也应该知晓,若师弟不愿意,我怎可能强迫师弟来做这种违逆天命之事?”
他对着师尊气恼的眼睛,没有丝毫躲闪,师徒对视一会儿,还是师尊败下阵来,哀叹一声,便一屁股坐在了**的山石上,没好气的看着他们两个。
“你们是一定要犯这个傻,是么?”
谢倾州与玉挽云对视一眼,谢倾州没回应,玉挽云哼了一声,说道:
“师尊平素不是对我们不管不顾么,这次也全当没看到,何必多管。”
蓬丘仙人被徒弟这样不留情面的说道,忍不住痛心疾首起来:
“哎呀——我全当没看到,你们搞出来的动静,可是惊天动地,怎么当没有看到!蓬丘岛外可是聚拢许多人,如果不是蓬丘岛外阵法迷雾阻拦,你们知道会有多少人跑过来围观你们两个的狼狈相吗!”
谢倾州闻言,却笑的更是开怀,说道:
“竟然有如此多宾客前来观礼,为我和师弟献上祝福么?真是可惜不能上山,不过,由师尊带来这份祝愿,我与师弟自然也是笑纳了。”
人家是来观礼的吗?!我是为这个赶回来的吗!
“你,你油盐不进是吧!”
蓬丘仙人看着他装傻的样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虽然被称一声师尊,在这两个徒弟面前,可从来也摆不起什么师尊的架子。
每次回来,什么热情迎接的事情是不必想的,不被这两个小兔崽子作弄一番,都算他运气好,现在就算是想管,那也是管不了一点。
但既然做这个师尊,就算只有名义上的师徒情分,难道真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前途无限的徒弟就此折损?
“孽缘!孽缘!”
蓬丘仙人无比的痛心疾首起来,又悔恨道:
“早知今日,当初我带你们两个回来,就不该让你们呆在一处,把你们两个分开远远地放在两个岛上,不见面,就不会惹出来今天这场乱子。”
“师尊何出此言?”
谢倾州丝毫没违逆天命的知觉,既无悔恨痛楚,也没心虚愧疚,反而是笑吟吟的说道:
“难道不在一处,便万事大吉?除非我与师弟永生永世都不会见上一面,否则就算只看一眼,就算只看一眼……”
谢倾州说着,下意识看向玉挽云,正对上师弟同样望过来的眼神,心道这般互望的默契,他和师弟合该是一对才是,怎么能没有缘分。
就算上一世没缘分,那就从今生开始也好。
他接着慢慢的说道:
“我也会对师弟凡心大动,永入沉沦。”
玉挽云闻言,不过是微微动了动神色,但他的心脉,却在此刻跳动的厉害,那不是来自天道的惩罚让他心脉惶急,而是因为谢倾州的话,让他心随情动。
若并没有自小一块长大的情分,是否再见面时,就不会动心?
他敛了敛眼睫,不由自主想象那般场景。
他一个人在蓬丘岛,或者被师尊带到其他什么荒山野岭独自修行,从未见过谢倾州,心中当然没有任何杂念尘缘牵扯,然后羽化飞升,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可是羽化飞升,过天门成神仙后呢,总还是需要照拂人间界。
神仙么,若是要为人间界排忧解难,总是少不了扮作凡人模样在人间界行走。
他谁也不在意,谁也不多看一眼,走在路上,却忽然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那双眼睛……
玉挽云停下了脚步,先是恼怒,这人真不礼貌,哪有盯着陌生人看的道理呢,而后又是不解,是怀疑自己和对方的某位故人相似?
这样想着果然对方便走了过来,开口说:
“这位仙君,你我是否曾经在何处见过,否则……怎会感觉如此熟悉。”
真是好俗套的搭讪,戏本都不这么写了。
被这样套近乎,玉挽云的性格,该视而不见,或者给他一点教训瞧瞧,但看着对方认真的神情,玉挽云却有些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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