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是夜,春雨淅淅沥沥,顺着芭蕉叶落下。

蒙蒙烟雨,满地落花流水,可惜神机宗主峰上无人有闲情观景。

主峰地下,断魂塔中。

林长辞停下手中法诀,手腕微微颤抖,已是强弩之末。

他脸色惨白,目如寒星,发冠歪斜,长发凌乱披散下来,以手中长剑杵地,摇摇欲坠地支撑着。

他咳了几声,咳出满口血来,哑着嗓音一字一顿道:“道心未毁,天劫不渡,你们奈我如何?”

阵法之外,几名手持法器、穿不同品阶宗门服饰的人面露忌惮,不敢轻视。

不愧是有“天生剑心”之名的碧虚长老,林长辞此刻虽已穷途绝境,形容狼狈,仍如雪亮剑锋,气势凌厉逼人。

老者捻着胡须,慢悠悠道:“道心尚在又如何,难道你就不好奇,你身怀至宝玉镜台之事,是谁向我透的密?”

见林长辞冷淡而视,他抚掌大笑:“只怕你是到死都不知道啊,可笑,可笑……”

昔日清高的碧虚长老又如何,如今不也成了阶下囚?

若非他擅于补魂,宗门岂会容忍魔修的劣种爬上长老之位?好在,如今修正这个错误还不晚。

“今日,我等便替宗门清理门户。”

老者一抬手,不再同他客气。七星阵被启动,几人的灵气化作一柄柄长矛,悬在林长辞头顶,巨大的威压逼下来,将他的脊梁一寸寸压弯。

压迫之下,方才渐渐止血的伤口再度崩裂,直到苍白的身影摇摇欲坠,独木难支,最终倒在阵眼,再无声息。

……

窗外下了一夜的雪,又细又密,还没落到地上就化开。

床上的人有一张白玉似的面容,眉目墨染般淡然,苍白清俊,鼻梁细而挺直,薄唇毫无血色,一看便是久病之人。

胸口忽的一阵疼,锥心刺骨,像谁放了一把刀子进去搅了几下。

屋内愈发冷了,林长辞睁眼,眉头微蹙。

十年……距离那件事发生已十年了,为何偏偏今日又梦见了?

肺腑涌起一阵烧灼之感,他捂着嘴低低咳嗽两声,指尖苍白得近乎透明。

屋内火盆毕毕剥剥地燃烧着,客栈没有地龙,难免挡不住寒意。

寒风透过没关紧的窗沿吹入屋内,把那点可怜的暖和也驱散了,林长辞披上外袍,下床推开窗。

他已有十年不曾下山,想不到第一次出来,仍是为除魔。

几天前,鹤带回檄文,说山下出了妖怪。仗着此地偏远,少有宗门修士驻守,便肆意兴风作浪,从出现到而今,数人受其杀害,邪气日盛。鹤曾是他的坐骑,本欲殉主,结果阴差阳错随他一同重生在此地。

重生后,林长辞从不过问世事,然而听到山下远远的恸哭声时,他叹了口气。

山林安静了快十年,再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恍若隔世。

若是普通妖怪作乱,只消灵鹤下山便足以解决,在他五百年道行面前,小妖属实不足为惧。

妖怪让民众慌乱,但林长辞注意的是檄文上不寻常的魔气。

——修真界与魔修的大战才偃旗息鼓不过十年,人间便又有了魔修的踪迹?

县令急病乱投医,广发请帖,盼望有高人前来相助。

这些请帖不仅送往各个名门大宗,就连稍有耳闻的隐士高人,他也不管真假,派人送了一份来。

“吱呀——”

隔壁房门打开,随后有人敲了敲他的房门:“公子,您醒了么?”

得到回应,外面的人推门而入,那是一名极其年轻的男子,身着广袖黑袍,身长玉立。他眉目温润,眸子狭长,鼻梁挺直,黑发用红绳整齐地束好,眉间一点竖红痕。

“如何?”林长辞问。

鹤上前一步,道:“已经打听好了,酉时前往县令府邸,只是……”

林长辞看向他,示意他说下去。

“只是小公子不依,认为此行危险,在闹呢。”鹤道。

林长辞微微摇头,难得有些无奈:“罢了,便让他留在客栈吧。”

“小公子”并非哪家的大户公子,是他七年前在山中捡到的一个小孤儿,名为林容澄,这孩子有些痴傻,学艺倒是很快。

下山前,鹤先行打听了不少消息。此县地处南方边陲,行商甚少,只修了一条官路,因而不甚富裕。本任县令名为李怀麟,一年前携家小来此赴任,平日无功无过,只等着熬够资历调往富庶之地。

十分寻常的凡人生平,李怀麟无甚政敌,此县也无至宝,不大可能吸引魔修。

正是察觉到其中蹊跷,林长辞才决定亲自前来。

酉时将近,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叫卖的人多收起铺子,贩夫走卒也不敢再在外面多待,街上一下冷清起来。

客栈倒是闹热不少,知晓修士大多颇有个性,自认不凡,县令派师爷专程来请。

师爷人精似的,见谁都不免恭维几句。一来二去耽搁了些功夫,等师爷将下榻在客栈里的修士尽数接到县令府邸时,天已擦黑了。

路上,修士们仗着凡人听不见,互相传音私语。他们来自附近宗门,赶路快,又彼此认得脸熟,聊天并不避讳。

“我方才似乎见到了道木真人座下童子,可有其他人看见?”

“我也看见了,怪事,区区小妖,竟能劳烦动道木真人出手?”

“此次阵仗不一般,听说丹霄君也收了帖子。”

这些人根基不深,修为浅薄,林长辞听得一清二楚,虽不知修士们提的道号是谁家新起之秀,心下依然有了几分计较。

一行修士到的时候,前堂已经有许多人,县令还有心思分了批次。林长辞扫了一眼,早已候在里面的多是普通道士和尚,金丝法衣上阵法密布,法器繁多,檀香浓得发苦,修习刚到家便想捞个油水。

师爷领着一尊尊大佛进门时,道士和尚们一面行礼,一面偷偷打量。

其中,落在林长辞身上的目光最多。

青年外形不过弱冠,面有病容,容貌倒是生得极好,眉目清冷,身形修长。可他身上白衣是普通布料,没有绘制哪怕一个法阵,也未携带法器。

看上去不像修士,更像位病入沉疴的贵族公子。

有人开口试探:“这位仙长有些面生,不知是哪宗弟子?”

“无门无派,散修。”林长辞淡淡道。

他这样说,其他人目光不由微变。

大多散修要么实力强横,要么极其圆滑,长于人情世故,他看起来两样都不沾。

没有法器便罢了,一点修为也探查不出,像是准备空手套白狼的江湖骗子。

修士们打量几眼,内心嘀咕,莫非县令当真急病乱投医,连病秧子都不放过?

师爷不知道他们嘀咕的点,却极有眼色地看出不少人眼底的不屑,为了避免多事,他忙道:“各位仙长,请恕我家老爷这几日急火攻心,卧病在床不便见客,若是有什么和妖怪有关的问题,只管问我便是。”

莫说修士,就是道士和尚也有自己卜算的法子,这里妖气萦绕,正方便了掐算。谁也不愿被小瞧,开口露怯,因此一时无人出声。

“妖怪每次逃往何处?可是同个方位?”

林长辞忽然开口。

见有人搭腔,师爷殷勤恭维道:“正是正是!妖怪每次都逃往东南方向,仙长真是神机妙算!”

话音未落,有人嗤笑一声,道:“连个方位也不会算,还想吃这口饭?”

说话的人面色鄙夷,他一出声,讥讽声此起彼伏。

此人姓许,是附近有名的修士,很得信服。

县令交代过师爷要殷勤侍奉,他只好陪着笑脸,打圆场道:“仙长们都顶顶地有本事……”

许修士不领他的情,对林长辞不客气道:“你既不掐算,也不起卦,想吃白食,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语气分外不客气,却没有得到林长辞一个眼神,面色难看了几分。

林长辞淡淡地扫过整个屋子,这里妖气越发明显,但也逐渐暴露出裹挟其中的沉郁魔气。天已黑头,屋内分明烧着火,前堂外竟冷得像冰,地上结了一层白霜,无人注意。

似有风过,烛火晃动了一下。

青年受不得风,掩唇咳嗽一声,余光看向窗外。

“来了。”他轻声道。

师爷吓得立刻躲在人群之后,但几息过去,周围没有任何异动。

其他修士面面相觑,许姓修士冷笑道:“不懂就莫要信口雌黄,是你自己走,还是我替诸位同道赶你出去?”

“就是,不说妖怪,有没有妖气我们还察觉不到么?”

“不若把这吃白食的病秧子打出去,省得叫他误导我们。”

突然,有人脸色一白,捏起灵诀道:“不,他没说谎,我的三十六道灵宫阵被破了!”

话没说完,这人一口鲜血喷出,周围人神情震惊。

真有妖怪上门了?!

师爷第一时间拿出除妖符,有些滑稽地挥舞双手,生怕妖怪从某个角落忽的窜出,整个人像是跳大神般夸张。

但接下来的一刻钟内,不断有人当场吐血,意味着他们布的阵法或是陷阱被破。

好生厉害的妖怪,所有人心中都蒙上一层阴影,还有人偷偷退后几步。

混乱里,有人喊道:“等等!刚才那人呢?”

这时,修士们才发现,最先出声警告众人的白衣青年不见了。

许姓修士立刻反应过来,怒气冲冲道:“莫非他就是那只妖怪?诱我们在此处御敌,实则潜入府中作乱……好一个调虎离山之计!”

尽管有些荒诞,却正好能解释青年身上的疑点,不少人登时就信了,有人忙道:“许是他极其厉害,已经捉妖去了?我看我们不如跟着他的气息追查,或许能有一二收获。”

他心里也有些发怵,若那病秧子当真是妖怪,混在他们中间,还没被发现,叫修士的脸往哪搁?

他们挂不住脸,亦有人打起了退堂鼓。这妖怪能连破数个阵法,道行不浅。他们本就是来捞油水,不想把命搭进来。

但左看右看,大家都追了出去,自己若不去恐会遭到鄙薄,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白衣青年没有掩盖行踪,一路留下的气息清晰可循,众人跟着一路追到府外,便见妖气混作一团,凶煞四溢。

家丁忽然瞪大了眼,指着师爷颤颤巍巍道:“大、大人!您后面……”

与此同时,师爷身后一阵毛骨悚然,他心知不好,拿起除妖符便往身后一贴——然而根本不顶用,符箓被妖怪一爪撕碎,片片飞作雪花。

“……这破符!”师爷心慌手乱,抬头忽然一喜,大喊道:“许仙长救我!”

许姓修士恰好站在他旁边,竟脸色发白地连退数步。

观此妖气,这妖怪离成煞不远了,捏死他一个绰绰有余。

师爷拼了命地去抓他,求救道:“许仙长!许仙长救命啊!”

熟料,姓许的一下把他挥开,拔腿便跑。

妖怪利爪袭来,腥臭扑鼻,师爷心生绝望,软手软脚地往后爬,终究不敌那一爪的掌风。

吾命休矣!

脑海中刚升起这个想法,面前妖怪突兀地停住了动作,眼里第一次出现了惊恐。

师爷僵在原地,不敢动弹,眼角余光见一抹白色翩然而至。

白色衣袂如流云般拂过,一只手贴在师爷背后,帮他稳住身形,同时另一只手并指作剑,向前轻轻一划。

这只手并不宽大粗犷,反而清秀修长,手腕白得好似月光。

然而,就是这样一只孱弱无力的手,隔空虚点,令妖怪瞬间停住身形,不敢越雷池一步。

这个面对修士都狰狞凶煞的东西浑身颤抖起来,全然失去了戏弄猎物的兴致,生死反转,拼命逃跑的变成了它自己。

然而加诸在身上的无形束缚无法挣脱,一道道血痕宛如死期昭示。

“止。”

身后人轻声喝道。

煞气骤散,黑色妖物轰然倒下。

众人目瞪口呆,一时间寂静了几息,才有几个大着胆子的修士反应过来,一拥而上,用开过光的绳子将妖物紧紧缚住。

妖怪被放倒在地,身上贴满各种符箓,似乎无法再挣脱,其余人这才分出心神,各种殷勤恭维不要钱似的涌向白衣青年,将他簇拥成了人群中心。

待看清那张脸,逃出了半条街的许姓修士脸上一阵红一真白,趁没人注意到他,臊得悄悄溜进了旁边巷子里。

师爷在此刻也终于有了力气,被仆人扶起来,手指仍哆嗦着不听使唤,转身想看看一个照面就制住了妖怪的是何方高人。

他听见几声熟悉的轻咳,那只手也收了回去。

师爷转头,只见青年咳得十分剧烈,月光下的身躯苍白脆弱,似乎风一吹便会离去。

他分明病容倦倦,凤眼微垂,却有一股逼人的凛冽剑意,令人不敢轻视。

“神仙……下凡了?”

家丁喃喃道。

开新文啦!先给大家拜个年,祝大家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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