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夜袭

图州行进至京都约莫需要十日,船队照常行进,此时只剩两日的路程,就可以进港京都。

入夜,主舰楼船依旧平稳行驶着,温月惭坐在房内书桌前,面前摞起的,是六本沾着暗沉血垢的账册。

“小姐在看什么?灯暗,先歇歇,明日再看吧。”

青栀端着乳酪走进来。

温月惭支着脑袋嗯了一声:“也没什么,就是些卫陵送来的新奇玩意儿。”

她把头抬起来:“今日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有到水驿?”

青栀走到榻前,将青瓷碗放在炕桌上:“参将大人说是快了,路程远,耽搁了些时候。”

温月惭起身走到榻前坐下,手指刚要触碰到碗身,一声尖鸣骤然划破夜空,刺破窗棂,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青栀。”

她神色冷了冷:“你有没有听见……哨音?”

青栀凝神侧耳:“似乎是鸟鸣?”

温月惭犹疑了一瞬,还是伸手捻住了瓷勺。

这么一说倒也确实像是鸟鸣。

许是听错了吧。

这个念头刚刚被她打消,整个船身就猛地一抖;温月惭整个人往前倾斜了一下,胸口磕在桌角,让她疼得皱了眉。

“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青栀应声出了门,温月惭揉着胸口,总觉得不安。

房门大开,随着水流的波动前后摇摆着,发出微弱的咯吱声。

青栀去了许久也不见回来,温月惭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她顾不得身上只穿了单薄的素色寝衣,起身就走了出去。

走廊上安静得不同寻常,她一路向前,却在拐角处和青栀碰了个满怀。

“小姐……”

青栀的神色看起来有些许慌张。

温月惭撩开女孩额角的一缕乱发:“回话。”

“有……有敌情。”

“敌情?”

“哨船已经前去查探,还有两艘福船随行。”

温月惭眉心一跳,绕开青栀就大步往二楼露台处走去。

外面的风吹得狂乱,毫无章法;温月惭按下胸前飘飞的头发,缓步走到最前端。

船队此刻全部定在了运河之中,前方一片黑暗,乌云遮蔽了月光,水面上一丝光亮也无。

风席卷而来,带着腥潮的气息,黑暗像是巨兽的血盆大口,正在向她张开。

她垂眸向下看,太子,卫陵也已然赶来,站在了船头。

看来刚才并非是她幻听,那声鸣音正是探路哨船的示警。

可是在那一声哨音后,哨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无人言语。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前方的扑朔迷离。

“有人!”

不知是谁压着声音叫了一声,温月惭瞬间打起精神,眯着眼睛仔细看着前方。

在那片黑雾后,探出了一个船头。

众人松了一口气般。

“是哨船!”

温月惭的手攥栏杆攥得更紧。

不对。

哨船作为探路先锋,行进速度很快,可是这艘船,分明是在顺着水波一点一点往前挪。

那艘船像是幽冥鬼魅般从幽暗中钻出,在水面上飘飘荡荡,了无生机。

过了不久,其他人似乎也觉察到了不对,窃窃的交谈声又停了下来。

那艘船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温月惭看着它的面目逐渐清晰,手心变得湿润。

“那是什么……”

她不由自主地,嗫嚅出声。

哨船的桅杆上,像是挂着一张破布。

那张破布左右飘摆着,怎么看怎么诡异,温月惭一颗心在胸腔里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蹦出嗓子来。

那是一张布吗?

滴答——

滴答——

不知何处,传来水滴落在木板上的声音。

那张布上似乎也不停往下滴落着什么,暗色的,刺目的。

红色。

温月惭眼睛骤然瞪大,背后起了一层冷汗。

“是人!”

船头有人惊叫出声,楼船上倏地混乱起来。

那艘哨船上所有的水兵横死在船上,那船头桅杆上,一个水兵被扎穿了颈部,如一个破娃娃一样悬挂在顶端。

温月惭努力平复有些粗重的呼吸,她垂下眼睛,正好与露台下,转过身的卫陵对上目光。

唰——

黑暗被彻底撕裂,不远处亮起了一点火光。

那一点明亮出现后,火把接二连三地被点燃。

一点,两点,三点……

火光连片,那处霎时亮如白昼,最前端飘扬着的赤红旗帜狠狠扎进温月惭的眼睛里。

水匪。

船舰一览无余,这分明是蛰伏在黑暗中的一只庞然大物。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江湖水匪。

这甚至,是一支可以媲美官方的水师。

那两艘福船就停在对面主舰前方,显得那般渺小,不值一提,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咚,咚咚咚咚咚——

楼船前座舰上传来急促的鼓声,随之而来的是沉厚的角声。

舰船的阵型快速变换,由人字形的雁翎阵转为横向排布,封锁河道。

对面岿然不动。

正在参将决意下令进攻时,对面的火把忽地纷纷往下投去。温月惭正觉得奇怪,定睛一看,却是战舰上放下了快艇,水匪正纷纷往快艇上转移,做冲锋准备。

又一声角声极具规律地响起,主舰上忽地爆出一颗彩弹。

几艘战船上纷纷传来轰鸣声,弗朗机炮调转方向,指向水匪。

一道鼓声落下,炮台齐齐迸发出巨响。

水匪乘坐快艇,速度快,目标更小,炮战对他们的损伤太小。顾重晋指尖敲在护栏上:“近战。”

近战。

温月惭站得高,目光横扫过河面上的水匪。这些人几乎都是二,三十人为一队,彼此间保持间隔相当大,整个阵型看上去颇为松散,却透露着说不上来的诡异之感。

主舰船头升起一面黑旗,福船后快艇立即上前。

“等等!”

温月惭忽地高喝一声,台下甲板上众人纷纷仰头。

“他们队形看似松散,实则一旦有一队被攻,左右两队可以迅速包抄,不可直攻!”

卫陵皱了皱眉:“蝴蝶阵。”

顾重晋扭头看他。

“十二人为一队,前面二人执狼筅遮蔽干扰,后方执长枪,主力正面迎敌,左右两翼快速包抄合围。”

卫陵回视:“殿下,要尽快告知主舰。”

顾重晋挥了挥手,楼船下小艇快速向前方驶去,没一会儿,艇上兵士按照卫陵所说快速调整队形,向前冲去。

火炮声不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前方,只留了两艘福船护卫后方。

血水注入河水中,飘飘渺渺如画卷,有人游过,就把那抹残忍的艳丽彻底搅碎。

水匪将短刀叼在口中,浸在水中,缓缓靠近辎重船。

船上灯光幽微,借着夜色掩蔽,水匪靠近侧舷便利落翻身上船,待船员尚未回过神时,就已经被捂住口鼻,割断喉咙。

夜幕中响起好几声皮肉被撕裂的钝响,接着又被淹没在枪炮声中。

温月惭在满目疮痍中愈发觉出此事可疑,她调转目光向四周,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些异样的水波。

“有人靠近!”

楼船上有官员及其家眷,还有婢女侍者,闻言都不住惊呼。

“殿下!后方辎重船在往楼船上搭梯!”

后方士兵回报,卫陵瞳孔猛地一缩:“糟了!”

温月惭转过身,绕下楼梯,跑到甲板上,向后方看去。

水匪口中的短刀被血水滋养得极为明亮,正闪着嗜血的寒芒。

前方猛攻,后方偷袭,左右伏击。

先将主力引去前方,再从后方,侧方登船,不仅算无遗策,并且对船队的构造,行进路程,时间都极为熟悉。

她切齿:“分明是有备而来。”

“火铳!”

顾重晋下令,左右立刻对潜伏的水匪进行攻击,船上卫兵也尽数向后方涌去。

温月惭后退了两步,毫不犹豫地转身向舱内奔去。

“殿下,行至此时,唯有弃船。”

卫陵神色严肃。

温月惭没命般往楼上跑去,钻进顾重晋的寝间,按照那日卫陵的手法,将玉瓶扭开。

书架再一次振颤着向两侧分开,她快步走进去。

陈穹嘉看到她这个模样,面上闪过一丝惊诧。可是还不待她多问,温月惭攥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就往外走。

“什么事?”

“走。”

温月惭狠狠推了他一把:“下楼,去找卫陵,跟他们一起走。”

“为……”

“走!”

她骤然把声音拔高,陈穹嘉愣了愣,闭上嘴,转身就要往下走。

“等下。”

她突然出声。

陈穹嘉脚步一停,温月惭几步便赶了上来:“告诉卫陵,他们有备而来,对我们的情况太清楚了,不要再恋战,立刻调船,全部转移,保命要紧。”

她深吸一口气:“待后方水匪登船,把他们全部引进舱内,把前后大门锁死。”

“那你呢?”

温月惭推着他转过身:“照我说的做。”

陈穹嘉不再多问,立刻走下楼梯,走出船舱。

“本宫已经升旗调船,两具棺椁也已经拉出。现在得派人上去,把陈穹嘉放出来。”

“我在这里!”

陈穹嘉气喘吁吁。

卫陵有些意外,但是不用多想,也能猜到是谁把他放了出来。

他感到有些不妙,抬头一瞧,果然,露台上早就没了温月惭的身影。

“温月惭呢?”

他上前几步,盯住陈穹嘉。

“她说,不要恋战,尽快调船。”

卫陵突然觉得很烦躁,却不知是因何而生气:“这我知道。”

“她还说,水匪上船进舱,把前后大门锁死。”

陈穹嘉的眼神狠得像一只孤狼:“卫陵,她还在里面。”

“卫先生,船来了!”

前面不知是谁叫到,卫陵却毫无反应。

半晌,他开口:“照她说的做。”

陈穹嘉不可置信:“什么?”

“我说,照她说的做。”

说罢,他便上前,要去关上前门,却被陈穹嘉一把按住:“我说,她还在里面,你们是都疯了吗?”

“我好得很。”

卫陵一把将他甩开,上前关上门,把铁链缠紧。

“把此处关好,水匪在甲板上见不到人自然会进舱。”

见卫陵把锁扣上,陈穹嘉冷静了些许:“那我留下来,关后门。”

“你不行。”

男人转身,推着陈穹嘉往下船之处走去:“你是关键证人,必须活下来。今天的事情,说不定就是冲你来的。”

其他人已经全部上了福船,最后一名侍婢扶住陈穹嘉,正要拉他上船,他却骤然握住了侧舷的木杆。

“那谁来做这件事。”

卫陵看了看侍婢朝他伸过来的那只手,声音沉静。

“我来做。”

不能再耽搁,后方死伤大半,防线几乎被全线攻破。陈穹嘉被拉下船,福船行驶开来,船面上再次恢复平静。

水匪登上楼船,左右巡视了一圈,却没有看见任何人影。

为首的水匪抬手打手势,示意进舱搜查,几人快速聚拢,见前方无法进入,更确信舱内一定有人,便往后方靠去。

卫陵扒在船沿的手一施力,霎时间翻身上船。

所有人都聚进舱内后,舱门无声地合拢,外面,有人一圈一圈将铁链缠死,像是关上了生的大门。

门内,水匪似乎急切想要找到什么,也并未注意到脚底的湿滑。

温月惭躲在阶梯下的暗格中,左手边放着一个书箱,右手端着一根蜡烛。

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确认水匪全部往前搜查房间了,便从暗格中钻出。

一个空掉的头油瓶子随着她的动作,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她拎着那个书箱,把脚步放得很轻。

蜡烛从她手中掉落,地下是她用头油早已画好的火焰蔓延的轨迹;因此,当火焰与散发着淡淡花香的油脂相触,烈火一触即燃,有了木制地板和房门的加持,迅速铺开去。

“走水了!”

有水匪高声叫道。

温月惭立刻转身往楼上跑去。

“那边有人!”

舱内前后都有楼梯,水匪引起火无法直接追她而来,却可以从另一边直接将她堵住。

不过没关系,只要她跑得够快,从二楼中间的舱门上到船舱的最顶上,再锁死那门,就可以跳船逃生,还可将水匪困在舱内。

“上去看好中间舱门,她要跳船!”

可恶!

温月惭看到迎面追过来的水匪和还有一定距离的舱门,脚步顿了顿。

来不及了。

进门,再关门,他们一定能追上来。

想到这,温月惭手上一用力,将那挂在门上的铁锁一下子扣实。

火焰一路追赶她而来,已经燎着了她寝衣的衣摆,她无路可退,余光却瞟到了边上大开着的房门。

这是太子的寝间。

也是整艘楼船上,唯一有可以观景的窗户的房间。

天无绝人之路,她一咬牙冲了进去,推开了那扇窗户。

这一推,她却犹豫了。

高。

且船面上的走廊太过狭小,她没有把握,这一跳,到底是不是一条生路。

大火灌进房间,她外衫的袖摆,衣后被烧得面目全非。

嗖——

一个暗器忽地蹭着她的脸颊飞过去,直直钉在了窗框上。

温月惭一惊,扭头朝楼下看去,却看见了一件青色的披风。

“卫陵!”

她心头一喜,忙出声唤道。

男人正举着那柄扇子,满目杀意,听到她的声音,眼中情绪却微微柔和了一些。

他小跑几步,来到温月惭正下方。

温月惭举起书箱,从二楼丢了下去,卫陵稳稳接下,放在一边,抬头时,却见温月惭正在脱着寝衣的外衫。

不把这件衣服脱去,等下火就会烧着她里面的裙子,还会把卫陵也点着。

快到夏季,温月惭寝衣的外衫下,只有一件袔子。

她将快被烧成灰的衣服丢在地下,用手撑着窗框,往外跨出一条腿。

整个人都移到窗外后,她的腿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发抖。

她战战兢兢地往下一看,男人就在她下方,朝她伸出了双臂。

温月惭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扑了下去——

夜风割过她的手臂,下一瞬,带着冷意的松木香将她包裹,她的手划过男人的耳廓。

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卫陵不知何时已经脱下了外衫,在护住她脑袋和腰间后,顺手往她身上一披,遮盖住了那雪白的肩臂。

他将温月惭扣在怀里,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

大火封住了太子寝间的大门,此刻舱内不断传出哀嚎。

他安抚似的,无意识摩挲着温月惭的后颈,淡然开口。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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