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虽深了,可营内欢声一片并不显得寂静。
喧哗中,偏偏陈敛那开口随意的轻慢重复,如此轻易地钻进了姜娆的耳朵里。
“小七。”
这声直叫人生痒。
他如是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没什么起承,可这随口拈来的假名被人如此一叫,竟惹得姜娆有些不自在。
总感觉陈敛这样叫自己的时候,情景似曾相识。
下一秒,姜娆脑海里便不自觉浮现出她怀里抱着只奶奶的小白猫,边抚摸边轻唤的画面。
真就不该随意起个奶猫的名字!
姜娆微赧,低下头再没去看他,正要辞别,可谁料偏这么不巧,竟在这里正面碰上了李虎。
李虎好像是在寻她,视线看过来后当下一惊,随后迎了上来,待确定是她无疑,目光便凛凛投向了她身后。
“陈敛,你跟在我家小姐身后意欲何为?”李虎脚步急匆匆赶至,看着陈敛一脸警惕,语气更是不善。
所幸撞见的人是李虎,可姜娆还未有所庆幸,心已然沉了下去。
她不曾想到李虎举止竟如此荒唐,她这一路小心翼翼地尽想着巴结陈敛的法子,结果他一来就对人家恶语相向。
如此一来,她这一遭辛苦岂非白费?
“李副将,休得无礼,人家是好心送我一程。”
李虎却不相信,依旧一副对陈敛颇有成见的样子,“他能有什么好心?”
“李副将!”
姜娆呵斥制止,却不知道还能不能挽救,于是忐忑之中转眸看向陈敛,对方脸色却是一味的冷淡,情绪也并不显露。
姜娆只好硬着头皮对他说,“实在抱歉,李副将应是一时语快,你别介意。”
他依旧不语,只微微抬眸,神色中带着股凉意,隐隐之中,姜娆猜测他大概是有些不耐烦了。
姜娆不走,一直耐着性子等他回应,生怕他真生恼意,李虎见她如此,自也不敢擅自多言,直至半响过去,陈敛终于点点头,算是不咸不淡给了丝反应。
这应当是不计较的意思吧。
姜娆怕李虎在场揭穿她的假身份,于是趁机说:“那辛苦阁下相送,便请回吧。”
因先前胡乱唤人将军惹了笑话,这回姜娆仔细思量,觉得如此称呼应当无错。
“小姐称谓换的如此频繁,叫我如何适应。”陈敛看她一眼,竟罕见地揶揄了句。
“那该叫什么。”
姜娆眼睫微颤,她当然知道他言有所指,想起先前窘迫,她只好镇定着假装听不懂。
“叫名字吧,你之前不是也叫过?”
姜娆不知他这话是否有别的意味,犹豫着嘴唇动了动,最后依言小声唤了他一声,“陈敛。”
陈敛唇角轻轻扬起,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走了。”他目光从她身上离开,语气上扬,大致停了两秒又补了声,“小七。”
他也叫了她的名。
姜娆心中忽的有股奇异感,她不明那是什么感觉,只是终于能确定,他方才真的没恼,于是也心安了下来。
一旁的李虎听着两人的一言一语不甚明白,又见陈敛那厮如此得意,心下很不痛快,总觉自家小姐像是受了欺负。
他几步走上前来,不平说道:“小姐,您实不必对他如此客气,您不常来军营想是不知道,这小子不过是个混饭吃的,平日里就帮宸王养养马罢了。”
姜娆一时错愕,直想叫他赶紧闭嘴!
原来李虎以为自己对陈敛如此,是误会他在军营身居高位,她不仅感慨李副将情商之低,这种话竟还特意当着陈敛的面说。
陈敛本就不曾走远,闻言果真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来面容沉沉,只冷淡地盯着李虎。
自见面开始,他脸上都从不显情绪,可现在的神色却是明显的不悦。
李虎见他有反应,像是颇受鼓舞,说话间故意扬起声音,挑衅之意溢于言表,“小姐您身份尊贵,离前哪里需要向他告辞,他走时不下跪行礼已经算是承您的恩了。”
“李副将话多了!”
姜娆眼睛一瞪再瞪,可李虎就是那么没有眼力见,不把话说完不罢休。
此番可是快要把她捧到天上,又把陈敛踩进了泥里。
从前姜娆只知陈敛出身不高,步步从底层爬起,身经百战才至未来权倾朝野,可没想到事实上,他的早期境况竟比她想象中还要艰难。
姜娆暗暗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在他处人生微凉之际,千方百计使劲对他好,等以后姜家落寞而他威名远播之时,她定要厚着脸皮要他报恩!
“小姐,该走了。”李虎看她思绪飘离,轻咳一声提醒。
姜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目光停留在陈敛身上好像过于久了些,而他的神色也从开始的不悦变成了如今的冷淡。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陈敛已然冲她凉凉开口。
“小姐还不走,是在等我跪下行礼告辞?”
这话凛得她直觉背后一凉。
“当然不是。”姜娆摆手赶紧否认,这可是她未来要仰仗的人,怎受得起他的跪拜,灵犀间她忽得想起些什么,便赶紧拿来当说辞:“只是想到,我先前送酒时在你那遗落了一方手帕,还辛苦……你,帮我暂时保存。”
那条手帕本是她刚才故意落下的,原本想等着陈敛自己发现,说不定他们就能合情合理见上第二面。
此时说明也好,正能试探一下他的态度。
姜娆存着别样心思,说完便看向陈敛,她双眸似映着水光,又故意摆出一个娇滴滴的央求表情,姜娆是一向知道自己的优势是在何处的。
可谁想这回陈敛根本没再理她,视线从她脸上很快移开,也没说应不应她的请求,转身便直接走了。
姜娆看着他的背影,难免几分失落,心想着,原来陈敛不吃撒娇这一套的呀。
人已走远,可李虎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他见小姐一路愁着脸,心下不解又担忧,只是没等他问,姜娆已然开口嘱咐道。
“李副将,方才的事不便与人多说,包括二哥哥,你可能应我。”
李虎皱了皱眉,十分不服气地说:“可属下实不能理解,您为何如此礼待那陈敛,他不过一个……”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姜娆的眼神给警告制止。
姜娆正色道:“你苛扣人家赏赐,损的是我侯府颜面,我去送酒赔礼岂不合情合理,再者说,今日本是陛下亲旨赏三军同贺,无论军官还是将士都应被平等礼遇,此事若传出去,旁人该如何议论我侯府,是苛责士兵,还是不给陛下面子?”
李虎闻言果然意识到此事严重,今日确是他挑衅在先,还辛苦小姐去专门致歉,于是当即表态定会守口如瓶,以后也不会再为难陈敛。
姜娆这才满意点头,可心中悬石未落,她并不能确认今日与陈敛初见,这场开局她究竟挣来几分优势。
她只能安慰自己,在李虎出现以前,两人似乎是闲聊得还算不错?
*
重回主帐,眼看宴会就要散了,姜娆坐回阿姐身边,姜媛握上她的手只觉得凉,便不放开一直暖着。
后又关怀问她去了何处,姜娆便只道是出帐透透气。
姜媛点点头不再多问,随后又看向了姜铭的方向,他正被太子拉着交谈,具体在说什么听不真切,只能看出两人都面露和悦,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二哥哥不是没什么酒量嘛,怎还一杯杯不断?”姜娆看着不禁有些担忧。
“今日三军将官能来此便是给足侯府面子,何况还有太子和宸王亲临,铭儿自是该顾得周到些。”
姜娆点头,抬眼便看自家哥哥醉得身子都有些晃悠,可身侧的太子却眸光清澈,一点也不见醉意。
穆凌嘴角噙着笑,手上又忙不迭地亲自为二哥倒酒,丝毫不端太子身份。
这画面原是一片和谐,可映在姜娆眼中却觉得十分刺目,穆凌的表面和善原不过刻意奉迎,只因现在的姜家还值得他如此趋赴。
此景第一次让姜娆参透了些穆凌的阴暗心思,前世他为何那样毒辣手段,生生屠了姜家上下一百二十多口,其中可有几分宣泄意味?
为他堂堂僅朝太子为固地位还要对一武将谄谀迎合,为他曾自降身份为臣子杯杯斟酒感到屈辱?
过往种种汇聚成最后的恨意,可一切原不过是他自己的选择。
此时穆凌也饮下一杯,仰头间余光正好便扫到姜娆,两人目光刹那对上,他从容放下杯子,笑容变得那样和煦,就这样隔着好些人温柔地凝视她。
换做别的女子,大概真的会沉溺在他的眸光柔情中。
可惜,如今的姜娆已经能从他满目含情下,看清背后深藏的片片刀光,她心头不会再觉半分悸动,唯一体感便也只是背后浸寒。
姜娆没给穆凌丝毫回应,转眼倒见旁边的宸王殿下白衣仙气,自顾自地品酒,格外清闲悠哉。
因她视线在宸王这里久留,果真余光可见太子沉下脸来。
原来仅这样的小动作就能惹你警惕烦躁,姜娆心中冷笑一声,心道,这不过一个小小的开始。
穆凌,你可准备好入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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