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他是在用激将法，毕琮不会轻易上当。

听到他这样说话，毕琮只是抚掌大笑，对着他道：“你认为我会因你这三言两语，小儿胡闹的话上当？”

“怎么不会？”

楚微辞这样直白的态度，反倒叫毕琮有些微怔。

当年初识毕琮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万剑山庄小剑修。

他野心大，目标明确，见到楚微辞的第一刻，竟是说：“将来我定然要和无妄仙尊一般，成为这修真界中能叫得上名的修士。”

不过千年时间未见，如今的毕琮竟然当真做到了当年的约定，从小小一名不起眼的弟子，变成如今缥缈峰的峰主。

他能力其实并未那般出众，靠的是多年来的勤奋，日以夜继的刻苦修习，才能有今日的成绩。

但对毕琮而言，根本远远不够。

一个缥缈峰的峰主罢了，旁人若是提起，也只会这样说。

和那些无妄仙尊，判官道的望月尊者等人，根本不能并列而提。

就连谢镇安，年纪轻轻也已经有了尊称，还拿到了许多修士梦寐以求，却未必能够通过层层选拔的判官道一员资格。

楚微辞知晓毕琮不是这样甘心落寞的人，他野心极大，且显露在脸上，从不曾想过收敛。

当他说起毕琮不过是捡了旁人已培养出的徒弟，来当做自身成就，毕琮嘴巴很硬，可他脸色分明已经难看。

楚微辞知道，他中招了。

四目相对，他根本没有移开目光，只直直地与毕琮对视着。

碧月秋光剑还未收回，谢镇安试图横阻在两人中间，楚微辞到底是一个凡人，手无缚鸡之力。

若是毕琮当即动了杀心，以楚微辞这柔弱身姿，连毕琮的一击都无法招架，他生得实在是太脆弱了，连脖颈都那么纤细，仿佛一捏就能折了，和弱柳一般。

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谢镇安微微垂下眼眸，第一次不敢看毕琮的双眼。

他做了他那么多年的师父，他对他远没有只做了他十几年师尊的楚微辞那么尊敬。

但到底是含辛茹苦带着他的师父，谢镇安抿了唇，内心也在剧烈挣扎。

楚微辞还趴在地上，颈项传来的痛楚让他咳嗽的同时，身体也在剧烈颤抖。

谢镇安眼角余光向后看去，碧月剑仍然挡护在身前，眼底盈满了楚微辞娇弱微颤的身影，看情状，他是死也要全力以护了。

但弑师的罪名，也不是谢镇安能够背负的。

所以，在不及毕琮开口之前，谢镇安先道：“师父不要动怒，若师父真想杀了他，弟子甘愿代他受罚。”

他连对毕琮自称时，用的都是比较生疏的“弟子”，而非当年在楚微辞面前的“徒儿”。

楚微辞又重重咳了几声。

毕琮之前的杀意太重，而这副身体也当真太过柔弱了，只是掐住他的颈项，鲜嫩的五指印便已经在那白如贝母的脖颈上显露。

好一个“甘愿代他受罚”，都已经能够为了这个凡人做到这个地步。

毕琮不知道这个凡人，究竟从什么时候来到谢镇安身边。

又是什么时候起，谢镇安将他金屋藏娇了。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护这个凡人周全，哪怕真与他这师父为敌，也在所不惜。

毕琮笑出声来，是怒极反笑。

他又看了眼地上这副弱柳之姿的男人，突然道：“要我收你为徒也可，可你有什么自信认为，没有灵根的人能够成为修士？”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至少毕琮从未见过没有灵根的人还能成功修行，根本是天方夜谭，痴人做梦。

世人都认为修仙好，可以长生不老，□□不灭，但实际上，当真做到长生不老这个地步，也得等到得道飞升才行。

正常情况下，修士还是会有身死魂灭的可能，这等狂妄小儿，竟痴心妄想他一个凡人可以长生不死。

楚微辞轻声而笑，面对毕琮忽然释放的灵压，一般修士都受不了，更何况他是个凡人。

他只觉腰背上有如覆上千斤顶，十分沉重，压得他生生往地上趴去。

但像是为了和毕琮抗议，他头颅仍然高高扬着，不曾有半分动弹。

连眼神，也是专注凝视在他身上，不曾有半点露怯，更没有半分动摇，与惶惶。

谢镇安想抵挡在他身前，然而修士释放出灵压，除了比对方修为更高才能扛住这样的灵压，其他人都只能生生受着，直到灵压被收回。

面对楚微辞自下而上，全然没有半分痛苦的眼神，毕琮道：“你这狂妄小儿，竟然还能受得住我的灵压。”

楚微辞嘴角已然溢出了血，毕琮又加重灵压。

千斤顶上像是又多了好几重千斤顶，楚微辞被压得咳出了一口鲜血，五脏六腑似乎都被挤压到了一处。

见状，谢镇安眉眼一动，身影迅捷挡在了楚微辞面前。

“师父，请收回灵压！”竟是命令的口气。

“你就这么……”这么喜欢这个凡人吗！

毕琮甩袖，哼了声，第一次对这个十分得意的弟子恨铁不成钢。

灵压乍然收回，楚微辞感到身上前所未有的轻松。

可他并未露出任何胆怯而痛苦的神情，甚至，他没有接受谢镇安的搀扶。

而是兀自站起身，但由于身体实在太过孱弱了，楚微辞一面抚着胸口，一面摇摇晃晃勉强起身。

嘴角还残留着他溢出的鲜血，楚微辞看向毕琮，依然是那副从容，又挑衅的目光：

“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不行呢？”

“还是说，鼎鼎大名的毕琮，缥缈峰的峰主，最有望成为下一个万剑山庄掌门的人，却连这种小尝试都不敢做？”

“也更不敢承诺可以亲自带出一个没有灵根的弟子？”

谢镇安目视他，眼中瞳色深深：“卫词。”

他第一次叫他这一世的名字，声音中显然有担忧的警告，系统也觉得楚微辞这是在铤而走险，万一激怒毕琮得到了最坏的结果。

可楚微辞只是胸有成竹，一切了然于胸般沉静淡然瞧着他。

这让谢镇安第一次感到对他的陌生。

他就这么想拜在万剑山庄下吗？

为什么？

毕琮怒极反笑：“好，好得很，你这狂妄小儿竟妄想着一次次激怒我，不过你说的也有意思，这世上，没人敢保证可以带着一个没有灵根的凡人成功修行，就连当年的无妄仙尊都不能。”

“但是，若是能够成功，不是修真界的一大奇闻吗？”楚微辞笑着道。

毕琮也道：“没有灵根，怎能修行？”

楚微辞依然抚着胸口：“你太将灵根当回事了。”

果然狂妄。

毕琮不与他辩解了，既然他这样想试试，那就让他尝试尝试好了。

让这狂妄小儿知道，没有灵根的人，根本无法修炼，连引气入体这等小事都做不到。

“我可以收你为徒，但是万剑山庄有万剑山庄的规矩，你得遵守这里面的规矩。”

他看了眼楚微辞，可不觉得这个狂妄小儿在接下来的规矩中，能够好好活下来。

“凡是想要入我万剑山庄之内的弟子，都得走天阶，走了天阶，才够资格。”

他说的是实话，可也没完全讲实话，“这天阶有走的完的人，也有走不完的人，若是你能走完，我就承认你是我毕琮的弟子，还会广昭天下，收你为我第三位亲传弟子，也是最后一位关门弟子。”

“但若是走不完，”毕琮语声忽然一顿，目光凝向他，“你可能会死在上面。”

“师父！”谢镇安的嗓音中明显带了急切，试图阻止他。

楚微辞也知道，毕琮是在故意刁难他，想让他知难而退。

万剑山庄的确有走天阶的规矩，但大多数弟子，无论是外门弟子还是内门弟子，基本走不完，能够走几百阶已算是天资聪颖，可造之材。

所以正常情况下，根本不需要走完。

毕琮却故意让他将所有的天阶全部走完。

天阶一共有九百九十九层，迄今为止走完这天阶的人，一共有两位。

一位就是曾经创办万剑山庄这个宗门的师祖，一位是谢镇安，连天资骄纵的林语容都没能走完。

谢镇安来到了毕琮的手下做他的亲传弟子，哪怕他曾经是无妄仙尊的师尊，历经岁月更迭，到底更多的人记住的，还是他这个现任师父。

毕琮自然骄纵得意。

谢镇安走过天阶，知道天阶并不好走，每一步都会施加灵压，每一步都是考验。

随着天阶的高升，越往高处走，灵压越是厉害。

最终层层灵压累叠到一起，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生硬糅杂到一处，轻者可能伤及修为，重者可能会殒命在此。

他当时走到九百多阶时，也已然有些受不了，修为因此受了损，吐了血，强忍着浑身不适将天阶全部走完。

他一个修为不错的人都险些殒命在那上面，更别说像是楚微辞这样连灵力都没有，无法护体的凡人？

谢镇安想劝他放弃，无意间，他抓住他的肩膀，指尖几乎都嵌进他的肉里。

清晰的疼痛叫楚微辞眼神更坚定。

他见到谢镇安第一次露出这样焦躁，却又带着嗔怪的神色：“你会死的。”

毕琮在旁拂袖欲走，似是给他最后一个机会：“明日辰时，去走天阶。我在天阶上等你。”

“你会死的。”

谢镇安的声音，清晰在耳边响起。

楚微辞却移开了目光，直直看向毕琮，不曾有过片刻躲闪：“我会去的。”

肩膀的指尖越陷越深，楚微辞被抓得痛极。

总算将目光又转了回来。

与此同时，毕琮已经拂袖离开。

只不过踏出门前，他回头又瞧了他们两人一眼。

谢镇安直立在楚微辞的面前，比他生生高出一个头来，楚微辞在他眼前显得更加孱弱娇小。

明明是一株娇弱不堪，伸手一折就能断的野草，却能迸发出如此强韧的精神。

到底还是太过狂妄了些。

等毕琮的身影消失不见，谢镇安狠狠捏着他的双肩，无法相信楚微辞之前究竟说了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执迷不悟，为什么这么想做我师父的弟子？”

“为什么？”

是不是……

是不是像他想的那样？

他其实很想留在他的身边？

谢镇安神色痛苦，面容苍脆惨淡，额间的那枚红色慧珠在这时，则显得更加妖艳，像是一粒透露着瑰色的血珠。

楚微辞看向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就是很想留下，我是个俗人，我想长生不老，想获得永远不灭的身体。人总要尝试一下才知道可行不可行，不能因为我没有灵根，就认为这件事不可为。”

“荒唐！”谢镇安觉得当真太过荒唐，竟然为了这等可笑的理由。

但同时他也知道了，楚微辞并不是因为想留在他身边，才……

“所以谢公子，你也不用管我了，你是个修士，你离一步登天不远了，没法理解我们凡人的心思。”

“我是不懂，长生不老就这么好吗？”

如果可以，他情愿用一命抵一命，将他曾经的师尊给换回来。

但是分明，他的师尊是回不来了。

“连当年赫赫有名的无妄仙尊，都没能逃过陨落的命劫。”

他声音带了颤抖，楚微辞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谢镇安，似乎随时能够情绪失控。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修士们也不例外，谁都逃脱不了，你想逆天改命，根本是痴人说梦。”

“我现在就送你下山。”

他顿了顿，改抓他的手，强横霸道地将他往门口方向带走。

现在不走，就没有机会了。

“判官令我会解，也会给你银子，灵石，够你一辈子吃喝不愁。”

“你以后不要来了，我以后也……再也不想见到你。”

他是认真要送他下山，态度不容商榷。

只是说这语声时，连目光都不愿看他。

楚微辞哪里肯，半拖半拽间，他的力气不敌谢镇安，须臾之间就被他拉至了门口。

楚微辞试着甩开他的手，被谢镇安牢牢握得更紧。

阳光聚在门口，半明半昧间，楚微辞被他高大身形投下的阴影笼罩。

他抬起头来，依然试着让他松手，却由于情绪大动而气息不稳。

这具身体果然太过脆弱了，稍微伤筋动骨一下都不行。

楚微辞一只手被他拉住，一只手扶着门框试图挽留身影，虚弱地闭了闭眼，嘴角刚吐出一口血。

身侧一道迅疾如电光，又如霜雪的剑影已袭来，对着谢镇安来了个措手不及。

他身形一震，分神之间已被这道剑影给击飞出去。

同时，看到楚微辞的腰身被一清润儒雅的身影扶住。

他陷进那个人的怀抱里，抬起头，才看到顾青禾已然没有笑意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