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庆历十三年冬,暴雪肆虐,寒风呼啸。
赤脚散发的李沉壁穿着一身囚衣,戴着脚镣,被大理寺押送到了午门西南方向,熙熙攘攘的菜场口早已站满了百姓。
李沉壁垂着头颅,神情麻木。
但就在他路过百姓身旁的那一刻,他突然扬起了头颅,空洞的一双眼亮的好似长夜折射进了一抹微光。
他艰难地挣扎着,镣铐拖地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他张开双臂,脖颈处青筋涨红,笑声凄厉而又狂傲。
百姓们见他如此,更加激动了,其中有不怕死的更是直接大声喊着“李大人,草民来送您了!”
一声起,犹如沸水滚进了油锅,被官兵们堵着的百姓面红耳赤,一个接着一个地喊着‘李大人’。
哭喊声、求饶声、感念声冲破天际。
李沉壁停了下来,他变平静了,没有人知道他在临死前想了什么。
只听见,冷冽的风雪下,一道冷静而又淡漠的声音缓缓响起——
“李氏沉壁,字殊平,年幼遇恩师,授君子六艺,学君子之道,仁义半生。入朝,忠君爱国,为君为民,殚心竭虑无一日敢忘,然大周世家当道小人乱政,长夜当空,日月难明,举世昏聩,非殊平一人能挡矣。今我死,*举朝之士,皆妇人也*!①”
话音落下,满场寂静。
鹅毛大雪落在李沉壁肩头,他仰天大笑,带着满身伤痕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刑场。
“行刑——”
轰,滚烫的鲜血洒落,刑场之外的百姓全都不忍落泪。
“人死了?”
“回阁老话,半个时辰前刑场那边传来的消息,李大人已经去了。”
坐在太师椅上的严瑞堂睁开眼睛,一张脸肃穆无波,他动了动唇角,片刻后,才淡漠开口:“罪人李沉壁,死前还要在刑场上妖言惑众鼓动百姓,这要是让陛下知道,又该起雷霆震怒了。”
“阁老放心,在场的那些百姓小的都‘嘱咐’过了,不敢再闹事。”
“天子脚下,照着规矩来便是了,若是惹得陛下不悦,李沉壁可就是个现成的好例子。”
“是。”
回话的躬身退出了书房,留下严瑞堂一人独自坐在屋内。
烛光昏暗,落雪寂静无声,严瑞堂难得的想起了庆历八年第一次见到李沉壁的场景。
那是大周开国两百年来,唯一一位连中三元的新科状元,站在金銮殿中*积石如玉,列松如翠*。②
从李沉壁踏进大周朝廷的第一日起,严瑞堂便知道,这是一个谁都啃不动的硬骨头。
难啃又如何。
到头来还不是死了。
年近六十的严瑞堂烧掉了江南百姓替李沉壁求情的折子,跳跃的火光将他衬得无比冷漠。
李沉壁人头落地,尸骨无存。
严瑞堂微微笑了,任何想要和他们做对的人,都得死。
这是大周的朝堂,也是世家的朝堂,世家,从来就容不下想要振臂高呼的清流文臣。
死了好啊。
下辈子,投个好胎,不要再和世家做对了。
纷纷扬扬的白雪犹如细盐般洒在天地之间,阊都在暴雪之下显得如此干净,任何罪恶与邪念似乎都与这座百年古都无关。
然而,阊都下,百姓们畏头畏尾地走在街巷之中,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说错一句话就被从暗处冒出来的锦衣卫抓走了。
这是庆历十三年的大周。
沉迷于修仙大道的庆历帝连续八十八天没有上朝,世家之首严瑞堂把持朝政,利用‘江南决堤案’绊倒了工部侍郎李沉壁。
至此,朝堂之上,再没人敢对严党说半个不字。
消息传到大周各地,所有人都对此保持静默。
唯有李沉壁的死对头,北凉世子傅岐在北境大营亲口叹了一句‘可惜’。
有人问可惜什么?
傅岐曰:至此,大周朝堂,再无清醒之人。
“傅岐他当真这样说?”
“回小殿下话,北凉世子这话都传遍阊都了,小的怎敢骗您呢?大家伙也都纳闷呢,那北凉世子和故去的李大人可是有名的死对头,没成想在李大人一事上,唯一敢发言的,竟然会是北凉世子。”
“他有什么不敢的,北凉拥兵自重偏安一隅,他们只要不造反,就算是想上天都没人敢管。”
话才说完,屋内就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哎呦我的小殿下,您风寒才好,可别再冷着了,仔细再添一件衣裳吧。”
靠在软枕上的男子微微摇头,只见他长发如墨散落身后,肤色苍白如玉,一双凤眼细长精致,眼尾处因着方才的咳嗽泛出了艳丽的一抹红,朱唇点缀,一张脸带着惊心动魄的美艳,但却又带着极致的脆弱。
“你先出去吧。”
传话的奴才在离开前又给火盆上多添了一点银炭,吱呀的关门声响起,紧接着整间屋子都陷入了宁静。
李沉壁闭上双眼,整个人都陷入了黑暗当中。
他醒过来已经三天了。
但距离他人头落地,却是过去了两个月。
曾经的工部侍郎李沉壁早已成了无人过问的谈资,如今的李沉壁,重生成了大周太子的幼子傅岚。
一个养在太子别院,不得宠爱的小皇孙。
傅岚,一个大周贵族茶余饭后有名永远也绕不开的笑话。
生母是阊都第一雅妓,被好美色的太子看中抬进太子府做小妾,奈何美人薄命,生了傅岚便撒手西去。
留下一个打娘胎里就带着弱症的傅岚活在尽是豺狼虎豹的太子府。
傅岚卑贱的出生注定了他不受宠爱任人欺凌,李沉壁入朝为官的时候,这位大周皇室的笑话早就搬离了太子府,独自一人住在偏远的别院。
想到这里,李沉壁叹了口气。
若是这样也便罢了,可偏偏,这个傅岚实在是不争气。
懦弱不堪,空有皮囊。
就在上个月,他在太子和太子妃的一手操办之下,唯唯诺诺地同意了一纸婚约。
嫁去北凉,做如今已有五十的北凉王做‘男妃’。
这简直,是大周这月余来,除了李沉壁身死之外最大的谈资了。
真是没用啊。
李沉壁撑着伤寒未愈的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半推开窗,任凭冷风灌进屋内,原本混沌的思绪被吹得清明。
一想到他重生后的前路竟然会是嫁给北凉王做男妃,李沉壁就觉得无比可笑。
死前的悲怆和愤慨全都化为了苦涩,重生成这样一个废物,还不如当日痛痛快快地死在断头台。
留下一个坦坦荡荡的身后名。
不管李沉壁再怎么想在心里骂娘,也都无济于事了。
这桩婚事是太子和北凉王亲自定下的,因着这些年来北凉王征战沙场伤病连身,他一封求婚的折子递到庆历帝跟前,庆历帝竟然也没说什么,在折子后头添了几笔‘朕恭叔安’之类的话语,便把这桩婚事交给礼部办去了。
想到此,李沉壁一声冷笑。
大周从上到下就是一笔糊涂账,庆历帝一心想着求仙大道,恨不得有朝一日在梦里就能得到高人指点羽化而登仙,底下人想做什么在做什么他根本就不在乎。
北凉王不过是想娶一个男妻,恐怕这在庆历帝眼里,还没有他第二日要给三清真人上哪一炷香来得重要。
做皇帝的都这样了,这大周再荒唐,也就不荒唐了。
“小殿下,太子来瞧您了。”
侍女槐月进屋时被冷风吹得一哆嗦,立马走到了李沉壁跟前,关好窗子,语气担忧:“小殿下,您这身子还未大好,小心又病了。”
李沉壁自从三日前醒来后便没走出过屋子,他披着外袍,一头墨发随意地披散着,没有搭理槐月的数落,只是问道:“太子来了?”
“是的,太子已经到正厅了,正等着殿下您过去呢。”
“奴婢瞧太子脸色尚好,想必是来找殿下商议下月您的婚事吧……”
婢女见李沉壁神情寡淡,说话语气也越来越轻,到最后甚至都不敢抬头看李沉壁一眼。
“呵……”
李沉壁一声轻笑。
什么商议。
说得好听罢了。
傅璋此来别院,不过是想和李沉壁重申一遍这桩板上钉钉的婚事。
生怕李沉壁毁了他和北凉王的盟约。
外人恐怕还没有看头这桩婚事的本质,但李沉壁在阊都和这些世家贵族斗了五年,傅璋想做什么,他一清二楚。
第一任北凉王是枭雄,跟着太祖皇帝建功立业铁蹄踏遍九州。
开国后,太祖皇帝直接赐予北凉王皇姓,许老王爷半国之富。
到如今百年过去,北凉早已成了大周撼动不了的北境之主,特别是在如今庆历帝一心大道的情况下,北凉更是成了盘踞在北境的卧龙。
朝堂乱世之下,谁都想得到北凉王的助力。
如今的北凉王傅风霆年轻时候也算是一方豪杰,只是这人一旦手握大权,便会开始想些歪门邪道。
北凉王旁的倒还好,就是好男色。
而这傅岚,又是阊都数一数二的好皮囊。
把自己儿子送去给老头做男妻,李沉壁笑得讽刺,傅风霆不要脸,这傅璋也不是什么好人。
“去吧,去见一见我的好父亲。”
李沉壁披着墨色的大氅,推门,面无表情地走出了屋外。
槐月望着自家小殿下如松如柏般挺直的脊背,一阵恍惚,方才小殿下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冷厉和凌冽,是真的么?
“小殿下,您不挽发换衣么?”
李沉壁微微站定,嘴角的那一抹讽刺将他的美艳衬得格外夺目,他笑得凉薄又漫不经心,孱弱的身子在冷风中显得如此摇摇欲坠,但他却站的这样笔直坚定,犹如一株立于风霜中的寒梅,高傲地挂在枝头。
“见人才需要穿衣打扮,去见不人不鬼没心肝的畜生,有必要么?”
注:
【①举朝之士,皆妇人也——海瑞】
【②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郭茂倩《白石郎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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