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沉壁的目光沉静,缓慢而又坚定地朝傅岐走来。
夜风吹过,他手中提着的琉璃灯在地上投射出摇晃的光影,明灭摇曳,徒生出一股子寂寥。
李沉壁站定,抬头看向了傅岐。
“从我院中被你带走的那些侍卫,如今在哪里?”
李沉壁确定他眼底的伪装没有错,他对着铜镜练了许久,才做出如今这幅着急担心的模样。
事实上,他也的确骗过了傅岐。
傅岐居高临下地低头望着他,神情不屑,“你的院子?傅岚,容我提醒你一句,如今你在北凉王府,府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和你没关系,知道么?”
李沉壁一脸无奈,“世子爷说的是。”
他的语气愈发恭谦,“那么,请问世子爷,在下身边的那些侍从,如今去了哪里?”
李沉壁的眼底无比干净。
那双黢黑的双眸点缀在雪白的脸上,宛若冰天雪地中落下的一串黑珍珠,黑得彻底,摄人心魄。
“你这是,在求我?”
李沉壁在风中站得挺直,他的脊背直的就像是一株坚韧的松柏,一路从细腰往下,最后消失在了那一拢黑发中。
他朝傅岐微微一笑,“世子爷若这样想,那便当做是在下求您了。”
“求世子爷高抬贵手,放过那些可怜人一命。”
夜色下,傅岐锋利的侧脸显得格外冷酷,他微微低头,鼻尖抵着李沉壁的侧颊,“凭什么呢?”
“傅岚,你把手伸到北境大营里来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那些侍卫会命丧于此吗?傅岚,我是不是说过,你该记得的,那些人因你而死。”
疾风乍起,庭院中树梢上的积雪咚的一下滚落在地。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响动打破了庭院中的宁静,李沉壁眼皮突然一跳,就像是突如其来的预感,他抬脚便准备往回走。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准备离开的那一刹那,天旋地转,他眼前的景致在眼前颠倒。
他猛地攥住眼前人的胳膊,一声惊呼,“傅岐,你要干什么!”
傅岐扛着他,大步往外走去,李沉壁甚至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傅岐说话时胸腔处的滚动。
鼻腔内满是一股陌生而又热烈的味道。
李沉壁紧紧攥着傅岐的袍子,气血不受控制地往脑袋涌来,他甚至感觉自己脑袋都要充血了。
一阵昏天黑地之后,李沉壁只能听见傅岐嚣张狂妄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干什么?傅岚,像你这种人,不到黄河心不死,我要让你从今以后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北凉王府,不该想的事情半个念头也不该有!”
傅岐一路扛着李沉壁出了王府,他站在府门前,一声怒吼:“把老子的马牵过来!”
李沉壁在傅岐身上挣扎着,奈何他这具破身子实在没什么用,这力道简直就是在给傅岐瘙痒。
他扭头,恶狠狠地瞪着傅岐:“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夜色浓重,长街上起着黑雾,李沉壁一张脸气得通红,傅岐笑得桀骜,“老子想带你去哪儿就带你去哪儿,你管得着吗?”
李沉壁:……
这个人怎么这么野蛮!
他心里头气急了,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过,眼尾泛红,眼中还带着湿意,狼狈的模样当真好可怜。
气不过,李沉壁低头,用尽全部力气咬上了傅岐的肩。
傅岐嘶了一声,腾出一只手掐住了李沉壁脖颈后头的软肉,骂道:“傅岚,你他娘的属狗?”
李沉壁:属狗怎么了,你他娘的还就是一条疯狗!
夜风凌冽,傅岐翻身上马,一把将李沉壁拉了上来。
“驾——”
傅岐策马狂奔,坐在马上的李沉壁被他拥在怀中,态度不可谓不粗鲁,刀子一样的寒风簌簌吹着,李沉壁艰难地睁着双眼,费力地看清了眼前如浓墨般厚重的远山在眼前不断往后退去。
他扯着嗓子喊道:“傅岐,你要带我去北境?”
没有人回应他。
但李沉壁就是知道,他们在一路向北,在往草原疾驰而去。
抵达北境大营天光已经大亮,李沉壁一路颠簸,下马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要散架了。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傅岐身后,交战地比他想象中的宁静,天边雄鹰盘旋,向下俯冲时一声嘶鸣,关在笼子的信鸽被惊吓后发出了叽叽喳喳的鸣叫。
军旗烈烈,瞭望台上的士兵打着盹,在注意到两道人影出现时,着急忙慌就准备吹响号角。
傅岐伸出三根手指,遥遥比划了一圈。
瞭望台上的将士立马站直了身子,一声大吼‘将军’!
伴随着这一声将军,整个营地都开始骚动起来了。
紧闭的营帐纷纷被掀开,一声又一声的‘将军’络绎不绝,李沉壁距离傅岐有三四个人的距离,他安静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傅岐在出现在北境大营的那一瞬间,变得判若两人。
傅岐身上的纨绔桀骜消失得干干净净,取之而来的是他常年驻扎在北境大营中的肃杀与冷酷。
李沉壁甚至都能想象到,傅岐若上了战场,该有多么耀眼多么意气风发。
大周好儿郎,*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①
李沉壁出神地望着傅岐,久久没有回神。
他的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中,便显得有些异样了。
谷雨是傅岐的左膀右臂,傅岐若不在军中,一应大小事务便都会过谷雨的手,因而谷雨和跟着傅岐满北凉跑的谷阳不同,李沉壁抵达北凉到如今,谷雨都未曾见过李沉壁。
他只听谷阳说起过他们府里头的那位新小王妃。
听来听去,谷雨也就两个印象——
小王妃模样美,脾气怪。
脾气么谷雨暂时看不出来,至于模样……
谷雨在心里嘿了一声,平日里谷阳那臭小子一张嘴没个着落,这句话倒没说错。
小王妃站在那清清冷冷的,下巴尖抬着,看向人时一双眼珠子黑玉似的,仿佛藏了千言万语,让人难以捉摸,既傲气,又美艳。
用美艳两个字形容男子委实有些不妥当,但除了这两个字,谷雨也找不出旁的了。
貌美多情的姑娘谷雨见得也不少,可就没哪个姑娘会像他们这位小王妃一样,明明顶着一副浓艳到极致的皮囊,可通身的气质又如此犀利冷冽,像是一把被冰霜裹住的长剑,尽是霜寒。
“将军,怎么您这会就回来了?谷阳昨儿个报信,不还说您归期未定吗?”
谷雨牵着马,亦步亦趋跟在傅岐身侧。
说话的功夫,还时不时打量着依旧站在原地的李沉壁。
“前几日从北凉来的那批人,在哪儿呢?”
“回将军话,那些人都被关在牢房中,您吩咐过让他们吊着命,不准死,属下都记着。”
傅岐伸手,让谷阳凑近些,吩咐道:“半个时辰后,把他们都丢到主帐里去,我要亲自问话。”
谷阳办事去了,其余将士们也都四下散开,傅岐面无表情地望着李沉壁,“傅岚,过来。”
李沉壁搞不懂傅岐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他能够猜透很多人心,但对上傅岐,他只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主帐中陈设很简单,床榻上因为这几日没人睡,甚至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傅岐一回到军营,什么娇生惯养出来的脾气都没了,他随意地拍了拍被褥,扯出来倒头就睡了。
一夜疾驰,铁人也该合眼休息。
没人招呼李沉壁,军营重地李沉壁自觉地什么东西也没碰,坐在椅子上,合衣小憩。
说是小憩,但其实李沉壁根本没有睡着。
身上酸痛的紧,再加上吹了一夜冷风,李沉壁早对自己的这幅身子了若指掌,他此时此刻,他能强撑着坐在这里,全是靠着不愿在傅岐眼前倒下的那股劲。
李沉壁昏昏沉沉地想着,在傅岐这儿病得像个软骨头,那也太丢人了。
最起码,事情得办完吧。
谷雨进来时轻手轻脚的,生怕惊醒正在休息的两位爷。
可就在他掀开张子的那一刻,李沉壁就像是有什么感应似的,倏的一下就看了过来。
谷雨用气声说着:“将军说了,半个时辰过来寻他。”
李沉壁按了按眉心,起身,走到傅岐跟前,踹了踹他垂下榻的一只腿。
态度好不恶劣。
谷雨看得怔愣在了原地,看来,小王妃脾气的确不怎么好。
傅岐翻身而起,甫一睁眼,就见着了李沉壁那张雪白的脸。
他拧眉:“你没睡会?”
脸色白成这样。
李沉壁没有搭理傅岐,只是看了眼出现在帐子中的谷雨。
傅岐才睡醒,嗓音沙哑,他曲着腿坐在踏上,眼神凶狠且冷漠,谷雨知晓自家主子睡醒这会脾气不好,特地没有开口,就想等主子缓过来了再回话。
李沉壁见这主仆二人好半天不说一句,他清了清嗓子,主动问道:“世子,敢问你把我手下的人,是都打死了吗?”
所以才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的,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傅岐本来就迷瞪,被李沉壁这话一激,如果有尾巴,只怕他这会都要炸毛了。
他恶狠狠地望着李沉壁,凶狠的目光中竟然还透露着被冤枉了的委屈。
李沉壁微微一笑,“抱歉,是我误会世子了。”
片刻后,李沉壁又幽幽补了一句——
“世子,没瞧出来,您还挺……”
“什么?”傅岐一脸不耐烦。
李沉壁摊手,一脸无辜,“没什么。”
然后李沉壁在心里默默补充道:瞧着凶神恶煞,其实是个既要面子又经不得逗的小屁孩。
注: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戚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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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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