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安十七年,邑州城,青鸾山。
青鸾山脚下有处小镇,溪边桃花流水,屋檐翠鸟啼鸣。
灰瓦白墙的偏僻街巷口搭了一张小方桌,素布一铺,签筒一放,旁边立着两面粗布色旗。
左边——祖传算命术,一算一个准
右边——不准少要钱,算准给双倍
小镇上鲜少来几位外来人,这般大放厥词的算命先生也算得上两三年来头一个,两面旗一插,路上行人频频侧目,欲窥究竟。
如此狂悖自傲之人此时正在埋头画作符纸。
一身粗衫,看不出本事。
此时的小摊来了一位艳色华裳、鬓间簪花的妇人,她毫不见外地坐在面前的长木凳上,看着正在题字的人,她笑容和煦,眼角却有明显的憔悴之色。
见她坐下了,原本侧目不留的行人不少停住了脚,围在其身后不远处,交头接耳:
“王家那位怎么坐那处去了?”
“她那婆家事你又不是不知,婆逼媳,媳怜女,议亲事拖了小半月,估计也是走投无路才寻这半吊子道士出个招。”
“这能管用吗?怕不是病急乱投医。这道士看着是个外乡来的,这年头,啧,这种人都是讹钱的!”
待到那道士搁笔,一抬首竟是位清松朗月的公子,一身的气派称得上仙风道骨,镇上可没见过这样标志的人。
面前坐着的王刘氏也稍稍一愣,直到见人对她微弯唇角,明明是吊梢眼含笑却不凶,他道:“夫、财、子、禄、寿,您想算哪样?”
王刘氏回过神来,轻声道:“我想算小女的姻缘。”
齐枫客气道:“可有带令爱的生辰八字?”
“有,”王刘氏从荷包中取出一张折痕累累的纸条双手递上,“这便是。”
齐枫将其放于桌中,细细看了半晌,抬首对王刘氏道:“令爱已有婚配?”
王刘氏本来就不同意这门亲事,更是不愿承认自己女儿要被许给那种腌臜人家。
自己当年错付一误终生,便看不得女儿步自己的后尘。
“不瞒先生,我婆家是不省心的,为了攀附门第竟是要将我女儿送去做妾......”
她的语气不稳甚至有些许哽咽:“我怎么能忍心看这种事落在小女头上......先生可有何妙招相助?”
齐枫不答反问:“您可有那许嫁之人的生辰八字?”
王刘氏又递来一张纸条,齐枫将两张纸条放在一处,提笔在姑娘的生辰八字上落下一墨。
他将两张纸条卷起交还于人,坦然道:“令爱与贵人的八字不合,若是结成姻亲怕是会连累家门;宅第不兴。不出两年不仅八方散财,还得不了子嗣。”
齐枫话音落下,王刘氏眉眼间的愁色却并未消得几分,她将目光缓缓移向那皱皱巴巴的纸条,一副欲言又止般的模样。
齐枫将纸条翘起的首尾用小木方盒压了压,将其重新递还与人,他道:“夫人放心,不论哪位大能只要看了这两张生辰八字,说辞都是这般。”
闻言王刘氏终于心头微松,这才将纸条谨慎收好,又从荷包里取出半锭银子,估摸着得有二三两。
齐枫在她再次动作前抢先一步道:“您给十文钱就是了。”
王刘氏有些迟疑:“先生只要十文钱?”
“对,五文钱算一卦,招牌上写了算准了给双倍。”
王刘氏心下感激,她虽说是这镇上报得上名头的富足人家,可也只能放在这小镇上将就瞧得过去,要是放在邑州城中的世家门第中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眼下她要打点自己姑娘的诸般事宜,只得用上自己的嫁妆,上上下下哪处都少不了真金白银,这银子也是吃得紧。
她今日也是早做好了打算,荷包中的银子都在,本以为修习易学之人多是眼高于顶,价高于天,却没想到眼前这位先生虽说年纪轻轻,却三言两语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大好机会也未曾狮子大开口,决意只要十文钱。
这位算命先生,当真是不一般。
她数了十枚铜板交于齐枫,冲着人一笑,笑得眉眼弯弯。
王刘氏走后,先前不少在旁观摩之人见着这位算术、价钱两相宜的算命先生,心下都拿定了主意,准备上前,美曰其名照顾照顾生意。
却不料出师未捷身先死,桌旁毫无预兆地蹿出个稚童来,看上去约莫六七岁出头,生得一副玉面团子模样,可爱得紧。
可爱归可爱,收摊的动作倒是麻利至极。桌布一扯,先生便顺势站起身来收了两面布旗。
众人只见得那玉面团子朝他们拱手一礼,用着稚嫩的嗓音道:“诸位父老乡亲,我们初来乍到今日开门红只算得一卦,不图多,眼下便要收摊。”
“若有意算上一卦,明日此时咱们再会。”
说完这玉面团子牵着那算命先生的手,只给众人留下决绝的背影。
还来不及说上几句挽留的话,待回过神来人已经走到街口,见其忽地驻足一瞬。
就在他们以为还有机会之时,那先生摸了两枚铜钱交于那卖糖葫芦的小贩,摘下一串递于身旁的玉面团子。
秋阳悬空,这下是真走了。
齐枫低头看着自己牵着正在舔糖葫芦的玉面团子,后者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仰起头来与他的视线撞个正着,白白嫩嫩的脸上还沾着零碎的糖渣子却也笑得没心没肺。
“枫师弟,怎么了?”
“小师哥,我们得在天黑前回观里,不然师傅又要罚人了。”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但他们两人都没见过师傅罚过谁。
“啊?!那等我将这糖葫芦吃完,要是叫师傅看见了我连颗糖渣子都舔不到。”
毕竟师傅最喜欢和他们抢吃的!
丝毫不顾爱幼,就只记得尊老,有他在一只鸡也不见得能剩一根骨头。
说完他便张口咬下半边山楂,嘴里的糖壳被咬得嘎嘣响,齐枫都怕他噎着了。可小孩似乎在这方面独具天赋,风卷残云般将糖葫芦消灭殆尽。
随即扯着齐枫的手就朝青鸾山上跑去,后者任由他扯,只看着人的这一举动淡然一笑。
青鸾山上玉清观,两日前齐枫一睁眼便是在此。
他只记得自己意外坠崖,原因大概是那每天风雨无阻给他递情书的校花,有位同样狂热的追求者,视齐枫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实际行动付出了两年,眼下看来应该是成功了。
齐枫刚醒来那玉清观观主扯着他便是好一通以真心换真心,以眼泪换眼泪,坑蒙拐骗问药钱。即使最后齐枫觉得自己拜在观主门下,得了个名字唤作玉枫,但——
包吃包住包干活,他白嫖到了一位身轻如燕的五旬师傅玉虚和一位刚开始牙的六岁小师哥玉涛,这怎么看都像是签的卖身契,而且还是没工钱的那种。
不过好在他孤儿院出生,初中小县城中考跻身国重点,一路走来对人世无牵无挂,重头来过倒也无妨。
当然身为理化学霸,齐枫一大特长便是怕鬼。
只不过更好在自他来了这玉清观便再也未睡前见鬼,噩梦缠身。从前因为心理作用学的道家一条龙知识现在也成了吃饭的家伙,日子一下便好过了。
若是他每晚不再重复做一个梦,却醒来便忘,就更好不过了——
金碧诩隍之外,天地失色,紫电雷光,天道降罚。
“徒儿,你可愿替师尊抗下天罚报了当年的点化之恩?”
齐枫唤不出面前之人的名字,呆在原地一声不吭。
天上惊雷滚滚,梦中的齐枫心知天罚之下轻则修为散尽重则魂飞魄散。
即使在梦中他也明白自己是不愿的,可梦中的他沉吟片刻,却开口应下。
他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鼎泰殿中是对他有再造之恩的师尊,德鹄山下是他那些天赋异禀的徒弟。
或抗命辞去,剑指仙界;或一扛天罚,死生无定。
或许本也没有退路。
他想搏一搏,代价不计。
可神禄不佑,在他跪坐刑台,魂飞魄散前,他忽然觉得天地又成了他初见模样。
那样寂静、那样寡淡,无声无色。
魂飞魄散前他恍然听见有人唤他,那声音像是他捡回来的小徒弟。
名唤……褚一?
可这里是天道刑台,梵文刻阶,通行者赤足踏上。
整整四百零八阶,一阶一印,修为皆禁,登顶者双足肉烂见骨。
“师尊!”
这心撕裂肺的一声喊几乎是用尽了少年人仅剩的力气,可齐枫还是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
只记得那天,苍穹墨色,魂归圆寂,自以为无欲无求的人第一次有了动摇。
欲,子弟安平。
求,凡尘两清。
与此世辞去前,他心想——
或许自己修出了六欲八苦。
梦中的他颠沛流离,世间周遭于一霎转换。
天昏地暗,一方青铜,上不见顶,红绳铜板穿铜铃;一灯游过,黯迹斑驳,下置冰棺,寒气刻字手血符。
此间炼狱,摄人心魄。
齐枫立于其间,竟不觉得怵惕,而是莫名心颤。
忽显一光,他顺势看去,一人掌灯而来,灯火低微看不清面容,另一只手还摇着一只锈铃,那阵阵铃声极有规律。
那锈铃齐枫认得,那是魔界禁物——招魂铃。
魔界禁物有逆天改命之能,只由历代魔尊知其下落,暗中掌控。
如此说来那此人该是魔尊才对,可不知为何齐枫连人模样都未曾瞧清便觉得莫名熟悉。
可他不该认识才对,不说他与魔尊只有一面之缘,就说当年的魔尊早已受天罚魂灰魄散。
所以眼下这是何人?
新任魔尊?
那暗室里的身影隐隐绰绰,让他觉得一阵心悸。
每次梦醒之前,他都能听见人轻声呢喃响于魂铃,他听得真切,却梦醒便忘。
那是一声他方才将听过的,毕生不该忘记的——
“师尊。”
感谢每位有缘阅读到这的读者~
感谢基友csdz对本文的宝贵建议!
排雷:受是不完美性格,具有极度特殊的思考方式前期悲观孤独社恐。主角都不是完美的人,打戏甚少,感情线清晰,师徒cp多对年下
注意:攻下章出场,前期枯燥可从第八章开始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枫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