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沉沉的天空, 灰沉沉的世界，于皇帝而言，他现在看到的东西全都是灰色的，他的世界里充满了死寂的气息。xiashucom

他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

他被他那好弟弟挪到这儿来, 每天不生不死的躺着，用珍贵的药材吊着命。

灰色的世界，让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又活了多久。

皇帝听到门吱嘎一声开了, 以为又是他那好弟弟安排的人来给他喂续命的汤药。

皇帝想不透，他自认对姬元飒很不错，他为何这样对他？

他明明早安排了镇北军私下回朝, 却非要在废后和太子逼得他没了命时才动手。

皇帝忍不住提了提嘴角, 僵硬又灰败的脸像树皮一样，无端渗人。

到底是养了一只白眼狼。

身边的脚步声近了, 还带来了一缕淡淡的光, 皇帝挪动着自己无神的双眼, 企图想要看清这光是什么？

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见到, 除了灰色之外的颜色了。

来人没有像往日一样撬开他的嘴巴就给他灌汤药，而是在床榻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皇帝好不容易挪过了眼珠子, 看到了坐在床榻边上的人的容貌，在那一瞬间,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十六七岁的女子梳着妇人发髻, 她穿了一身飘纱的流仙裙，很美。

记忆一下便飞到了二十几年前。

皇帝依稀记得那年，大长公主及笄, 他精心准备了一副头面，是他自己画了让工匠打造的，想送给大长公主让她开心。

那日他到大长公主殿外，瞧见殿外一个穿着飘纱流仙裙的女子背对着他坐在秋千上。

风吹过，撩起她的裙摆，秋千荡起，翻起她的裙边，桂花洋洋洒洒从树上落下，像飘雪一样落在她的衣裙上，如梦似幻，仿佛仙境里肆意畅玩的神女。

那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场景，日日思之，夜夜不忘。

他见着了她，恪守君子之礼，又互生情愫，他以为他能如愿以偿的娶了她做妻子，却没想，一个皇帝之位，将两人彻底阻绝。

她要做的是他的妻子，而不是妾室。

他也曾想过不管不顾的娶了她做太子妃，可终究，他舍不下皇帝之位，娶了别的女人。

后悔吗？

是后悔的。

后来啊……后来他是真想成全她，愿看着她此生顺遂。

可……可……

可当她看到她什么也不记得，一脸懵懂无知的站在他面前时……

他疯了！

他不可抑制的想要将她据为己有。

对！他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

他果真和她拥有了一段很美好的时光。

他爱她，她也爱他，她还有了两人共同的孩子。

他看着她脸上甜蜜满足的笑容时，在内心深处甚至悄悄庆幸她什么也不记得了，可又在隐隐恐惧，他在未来的某一天把什么都想起了。

他卑劣着。

他每天都让太医给她诊脉，就是怕她猝不及防的把什么都想起，知道他是一个卑鄙小人。

可越怕什么，就越会发生什么。

她果真想起来了，在她肚子里的孩子七个月大的时候，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再也没从她那得到过半个笑脸，她甚至想打掉肚子里的两个孩子。

她怎么舍得？孩子已经七个月大了，已经成型了，会动了，她怎么舍得！

是不是因为宁修！是不是？

是！

都是因为宁修！当初她不肯跟他回来，是因为宁修，如今，她不肯生下他的孩子，依旧是因为宁修！

她肚子里的孩子九个月时，她恶狠狠的质问，宁修的死是不是和他有关？

他呆住了，他没想到她会知道这件事，边境的消息还没传来，她是从哪里听说了此事？

是，边境的消息还没传来，可他却无力为自己反驳。

因为他真的做了，他不顾一切除却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

她打了他，她再也不见他。

三日后，章如凤派人告诉他，她从二楼楼阁跳下来时，他整个人都崩裂了。

那一瞬间他脑中一片空白，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站在产房外，看到产婆抱着两个孩子出，而她……没了。

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她曾经也含羞站在他面前，把自己亲手绣的荷包送给他，为什么现在，她宁愿带着两个孩子一起死，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溧阳是那年先帝出行，他和她定情的地方，所以，他把这名字给了女儿，阿衍刚出生的时候，身子弱得几次险些没熬过来，他希望他能健康长大，给他取名为衍。

他把她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捡来的小太监好像叫小礼子安排在了阿衍身边。

他不敢昭告天下人她是溧阳和阿衍的母亲，却也不想这世上除他之外再无人记着她。

记忆慢慢从皇帝的世界中剥离，那年一声飘纱流仙裙的女子也像风吹沙而逝，等他想要在从记忆中翻出来，却只能想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兰儿……”像是断了的镰刀锯木头发出的声音，割裂了现实与幻境。

再一次回到灰暗的世界中，一滴湿泪从皇帝的眼角落下。

“陛下是在想母亲吗？”乍然而起的浅淡之声顿时让皇帝瞪大了眼睛。

宁清阳面无表情的看着瘦成一把骨头已经没有人形的皇帝。

她原本以为，皇帝真的在那场宫乱中死了，只是没想到姬元飒把他带出了皇宫，把他安排在这偏僻的院落中整整一年。

的确，他做了那么多恶事，就那么死在皇后手下，太过便宜他。

“陛下还是别想着母亲了，母亲若是知道了，只会觉得恶心，而不会有半分感动。”

也许是她的话太过无情，又或许是她刚巧戳中了皇帝心中最隐秘最见不得人的地方，皇帝只觉得有一把锋利的刀刺进了他的胸口，并且毫不留情的把他的心剖了出来。

宁清阳说完便站了起来，她居高临下的看着像是一具干尸的皇帝，嘴边挑起一抹嘲讽的弧度，“陛下，您说，堂堂一国之君沦落到这境地，您为何不自戕？没有刀，没有剑，您还没有牙齿吗？”

“其实，您根本就不想离开这个世界，根本就舍不得您的皇帝之位，放心，您安排在外头的人，清阳已经全部都帮您解决了，说来，还要多谢陛下，如若不是陛下，清阳也不会知道陛下不管做什么都喜欢在后留一手。”

皇帝眼珠子瞪得老大，仿佛随时有可能脱眶而出，他死死瞪着宁清阳，企图在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欺骗的可能。

可他要失望了，宁清阳不急不缓的丢下这一番话，便转身走了，门吱嘎一声又关上了，皇帝只能狠狠地瞪着门缝那一丝露过来的光芒，最后一口鲜血跟哽上咽喉，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

皇帝的确擅长帝王之术，早早在暗中留了一批人，可到底还是姬元飒棋高一招，让皇帝驾崩，还让姬衍登基。

如今，按照那批人也被清理的差不多了，只是怕是他们自己也不清楚，皇帝究竟活没活着？

前世，皇帝临死前已然看出来姬衡压不住她，临死前把她拉到龙榻边说了一大堆推心置腹的话，叫她感动的泪眼汪汪，此后一生都守着大齐江山。

想来，前世皇帝也留了一批人下来，如若她有谋朝篡位的心思，便叫她死无葬身之地。

彼时，姬衡才刚刚登基，她受不了姬衡和章含蕊，手快一步，送俩人去做一对生生世世都不分开的鬼夫妻。

宁文耀立功归来，手里握了兵权，章明轩也在朝廷起势，姬元飒更是手握重兵。

如若她突然身死，宁文耀与章明轩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没了她这名正言顺的太后在，姬衡的儿子登不上皇位，姬衍也未必能把控朝廷。

暗中那批人，恐怕不敢也不能对她下手。

宁清阳走出院子，看着天边晴阳，嘴边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她认清了皇帝，也完完整整知道的当年之事。

小礼子醒了，把当年的事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她。

母亲被章如凤算计，脑袋磕在石头上没了记忆，入了皇宫，也只以为皇帝是自己的丈夫，在谎言中活了整整两年。

母亲没了记忆，心无顾忌和皇帝在一起，皇帝也真真只独宠她一人，章如凤眼看着自己夺宠的手段反倒起了副作用，便有意无意在母亲面前提起父亲，长年累月之下，果真让母亲把什么都想了起来。

章如凤知道，只要母亲还在，她这辈子都别想得到皇帝的宠爱，她从安平侯府那里得知了父亲战死边境的消息，把这事告诉了母亲，并且添油加醋说这事是皇帝干的。

母亲本就因为恢复了记忆内心惴惴不安，骤然得知丈夫身死的消息，再也没法忍下去，和皇帝大吵了一架，最终选择了从引凤台跳下来，没了性命。

宁清阳紧了紧拳头，果真还是太便宜章如凤了！

“啊！”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宁清阳抬起头来便看到姬元飒抱着女儿就站在门外。

女儿今天穿了一件粉色小衣，圆滚滚，粉·嫩嫩的，瞧着只让人心头发软。

小姑娘被她父亲拖着腰，竖起来抱着，小手一颠一颠直朝她伸来。

宁清阳瞬间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抛之脑，快步走过去，把小家伙抱在怀中。

把这香香软软的小东西抱在怀中，宁清阳忍不住亲了亲她细嫩的脸颊。

逝去的人已然逝去，作恶的人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如今她有丈夫有孩子，不必殚精竭虑，也不该为那些不值得的人劳心费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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