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离世前，告诉过萧天全，萧天泽不是她亲生的。

府里第一次传起来的流言，便是萧天全命人散播出去的。只可惜轻而易举让太夫人摁住了。

那时候春闱在即，萧齐愈对他盯得紧，他根本没有找到其他机会下手。

好不容易等到春闱那日。进贡院前，他找人塞了张纸条给萧天泽，本想着他会丢下考试去醉仙楼，没成想这人平常看着一副对母爱没有分辨能力的样子，关键时刻却定住了心神。

第三次，便是沈夫人去世之后，萧天全无所顾忌，将消息传到了府外，闹得沸沸扬扬，本以为可以将他探花郎的身份拉下马，没成想圣上根本不介意，甚至还替他遮掩。

好不容易见他潦倒了几日，这才过多久，他便恢复得跟从前没什么差别了。

萧天全按捺不住，掏出沈夫人写给他的信。

沈夫人交代过，这信只能在最紧要的关头打开。

萧天全犹豫了许久，不想见刚刚沉沦下去的萧天泽又重新振作，翻开了那张纸。

***

那一天，萧天泽外出跑马，在侯府门口遇到一个小叫花子。

小叫花子不是之前出现在贡院那个，但同样塞给他一张字条。

萧天泽见到那行字出现在眼前时，一颗心似被人扯成了八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痛楚翻山倒海般袭来。

他眼底猩红，将黧影丢给十五，独自冲入幽篁斋。

萧齐愈和太夫人正在聊着宁暮雨之事，见他一声不响地来了，面上有些尴尬。

太夫人开口道：“天泽来了，快坐下喝茶。”

萧天泽冷眼地看着两人，一动未动。

萧齐愈察觉出儿子的异样，但是他有些心虚。这些日子，他没有管过萧天泽，甚至一句解释都没有。

陈年旧事被提到台面上，他自己也不好受。一想起与祝君兰的种种，就觉得悔不当初。

熏炉中的烟渺渺茫茫升起，室内落针可闻。

萧齐愈把茶盏搁在案几上，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如果想问你生母之事，还是免了。你从来没有见过他，对她也无半分感情，你只当沈氏是你母亲就行，免得徒增烦恼。”

萧天泽冷笑一声，他是没有见过那个青楼女子，更谈不上有感情，但仅仅因为这样，就能将一切当成无事发生吗？

三个人二十多年的欺骗，沈氏二十多年的情感轻视，不是一句“免得徒增烦恼”就能抹去的。

“父亲，”萧天泽脸色冷得可怕，他几乎是咬牙说出了这句话，“祝君兰从天香楼出来之后发生的事情，我有权利知道。”

萧齐愈已经在圣上面前说过一次，只不过打了个马虎眼将最后的细节囫囵了过去。

他知道纸包不住火，既然儿子问起一，也并不介意再说一次。

“我托人将祝君兰从天香楼赎出来之后，她那时已经怀了你。”

因为身份原因，萧齐愈不敢将祝君兰带入侯府，于是将她藏在了庄子上，花钱雇了个婆子照顾。

萧齐愈隔三差五就去看她，有时候晚了便宿在庄子，自然而然引起了沈氏的怀疑。

沈氏与萧齐愈成婚多年，两人育有一子，当时算得上恩爱。

沈氏派人跟踪萧齐愈，在庄子上蹲守了几日，发现了祝君兰。

她起初没怎么放在心上，男子从来三妻四妾，她能够理解丈夫。

可有一点她想不通，为何要将一个女子藏起来。直接带回去，她未必不能容下。

她有侯府长媳的骄傲，想等萧齐愈自己承认此事，可一连三个月，迟迟没有等到。

她终于按捺不住，派人去查了祝君兰的底细。

得知祝君兰出自天香楼，还怀了身孕，沈氏如受晴天劈雷，整个人爆发了。

她趁萧齐愈上朝之时，带人冲到庄子上。

萧齐愈找了护卫守院，沈氏拿出主母头衔压制，成功将肚子陇得圆滚滚的祝君兰带回了侯府。

去幽篁斋见了太夫人，太夫人从沈氏口中得知事情来龙去脉，气得脸色发白。

护卫给萧齐愈报了信，萧齐愈从朝堂上赶了回来，冲进幽篁斋，第一件事就是检查祝君兰有没有受到伤害。

祝君兰冲他摇头，又拿出帕子替他擦汗，恩爱之情满溢。

沈氏觉得此情此景分外刺眼，扑到太夫人面前簌簌流泪。

太夫人叹息一声，问萧齐愈：“你有何打算？”

萧齐愈坦言：“兰儿已经怀有身孕，在过几个月便要生产，儿子想将她接回府上，收她为妾。”

沈氏闻言哭得更加厉害，“你做梦！她是个清白之身也就罢了，我如何容不下。偏偏是个青楼女子，事情传出去，我还要不要做人？咱们侯府以后还能在京城里立足吗？”

太夫人连连叹气，衡量了利弊后拍板道：“慧心说得有理，将君兰收为妾室一事以后再议。眼下最要紧的是将她从庄子上接过来，毕竟已经有孩子了。”

在太夫人的首肯下，沈氏也闭上了嘴，祝君兰极为顺利地搬进了西泠阁。

“后来呢？”萧天泽问。

“君兰身子弱，生了你之后便更加不好，没过多久就去世了。”萧齐愈答得十分顺畅。

萧天泽笑问：“您跟圣上也是如此说的？”

他脸上的笑容太过危险，眼中似有焚毁一切的烈火，萧齐愈心中一颤，盯着他沉声问：“你什么意思？”

萧天泽眼中寒光毕露：“我听说，祝君兰是被人毒死的。”

听到这话，不只是萧齐愈，连太夫人都背后一凉。她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道：“天泽，这话你听谁说的，可不要信外面那些无稽之谈。”

萧天泽眼中有晶莹的泪光，都这个时候了，他们还是选择欺骗。

他咬牙问：“你们是不是永远当我是个傻子？祖母，从小您便是最疼爱我的人。当我知道祝君兰之事后，就一直再想，您是不是因为杀了我亲生母亲觉得愧疚，又可怜我没有生母，才对我这般好？”

太夫人心痛如绞，面如死灰，呆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多年前的事一暮一暮浮现在眼前。

祝君兰入府以后，沈氏一直没有消停。家宅不宁，萧齐愈的官途如何顺遂？

且即便祝君兰入了良籍，她的青楼身份始终如同一根刺扎在侯府。她若成为了萧齐愈的妾室，很有可能被有心之人利用弹劾。

真因为一个女子引起朝堂上的风波，引发侯府动荡，那她此刻作为侯府最大的长辈，真的无颜面去见萧家的列祖列宗。

太夫人当即下了决心，祝君兰不能留。

为了稳住沈氏，太夫人告知她的计划。

祝君兰产下儿子后，沈氏端了一碗又一碗号称是补血养气的汤药送往西泠阁。

喝下那些汤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祝君兰身体彻底垮了，大夫也回天乏术。

萧齐愈知道此事后，悲愤不已，绝意休妻。太夫人出面阻挠，承认那些汤药是自己命沈氏端过去的。

萧齐愈不敢置信，悲痛欲绝，远走边关，奔赴战场。他将所有的痛苦与愤怒发泄在那抹黄沙之中，狠戾之气令敌人闻风丧胆。

一次夜赴敌营，单枪匹马斩杀敌人首领，因此击退十万敌军，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让圣上对他更加青睐。

太夫人从回忆中走出来，狠狠抱住萧天泽，道：“不是的，祖母疼你只因为你是祖母的孙儿，没有其他理由。”

萧天泽深埋下头，肩膀控制不住地耸落。

眼泪如注，模糊了眼眶，打湿了衣袍，让他在这个纷杂的世界中看清了一切。

他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似乎每个人做的事都有自己的理由。

让祝君兰怀上孩子，是因为爱。

将祝君兰接回侯府，是因为她怀孕了。

杀了祝君兰，是因为她青楼女子的身份。

欺瞒他，让他认沈氏为母，是为了让他少一些痛苦，更好地活着。

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有原因。

可这一切就应该被原谅吗？

他做不到。

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们明明知道他的亲生母亲不是沈氏，却眼睁睁看着他遭受情感上的“虐待”。

在一次又一次的期盼和失望中轮回，他的心早已千疮百孔，血肉模糊，看不清真实面目。

可难道沈氏就有错吗？

她只是冷落、痛恨且折磨了一个分走丈夫宠爱的女人生下的孩子，这孩子与她毫无血缘关系。

她有什么错？

“为什么不将我也杀了？”萧天泽无力地笑了下，“我是青楼女子生的，在你们看来，我身上流的血应该有一半是肮脏的。我也高尚不到哪里去，不是吗？”

“为什么不将我也杀了！”他撕心裂肺地怒吼。

太夫人死死抱住他，泣不成声：“你是侯府的血脉，她如何能与你相提并论。”

萧天泽从太夫人怀中爬起来，他的世界已经崩塌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一条孤魂野鬼，不应该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呆滞地朝太夫人和萧齐愈磕了三个响头。

萧齐愈抿唇不语，太夫人心生恐惧，连忙扶住他，道：“孩子，你别做傻事。这些事情早已经过去，祖母和你父亲身负重担，一切皆是为了侯府。祖母年纪大了，经不住吓，好孩子，你说句话，有什么怨言就说出来。”

他没有怨言，如果非要说有，那也是一句疑问，为什么要让他活在这充满谎言的世上？

他觉得眼泪流干了，眼睛瑟瑟地疼。冷静下来后，平静地说：“我想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你们不用担心我，更不用来看我。”

他浑浑噩噩地出了幽篁斋，在回西泠阁的路上，想了许多，关于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

侯府，一个全是谎言的地方，他再也无法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