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造成了一号场内部结构的改变，菲丽等人刚冲出去，一块巨石从头顶落下，将脚下的地面砸出了一个三米左右的深坑。

“天爷啊，这玩意儿是陨石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破坏力。”

菲丽盯着地上碎成八瓣的玻璃，一时不知道该从哪下脚。

露希尔与埃尔讯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了，而头顶的石块还在继续掉落，要是再不走，他们恐怕会被塌方埋在下面。

“不，不对，就算再重的石块，在这个高度下也不可能砸出这么深的坑，除非底下本来就是空的。”

周行思忖良久，看着那个坑说：“我们下去。”

“下去？”

菲丽小姐瞧着他的表情，不可置信地说道：“你确定？”

这要是不确定，他们下去可就是送死了。

周行微微点了点头：“确定。”

行吧，那就赌一把吧。

菲丽心里想，反正这个距离也不可能追到他们了，而且乐老板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吃灰，反观他们这边才是真正陷入了危险。

刚刚还不知道在哪儿下脚的大小姐一个纵跃，从平台直接跳入了坑中，瑞德尔爵士吓了一跳，探头一看，下面传来了菲丽的声音：

“这里有路，你们下来吧。”

猜对了！

瑞德尔爵士这下彻底震惊了，他满怀敬意地看着周行，喃喃道：“老兄，我发现你这智商和乐老板不相上下。”

这算是夸他吗？

周行高深莫测地点点头，突然觉得自己和这位爵士大人好像有点说不上话。

突如其来的绝境骤缝柳暗花明，也将他们带到了一片幽暗无人的地域——这里比上面更黑，更阴森，也更冷。虽然诸位机器人缺失五官六感，但一股股小风就像是从墙缝里钻出来的，贴着他们的身体卷向了更远处的黑暗。

瑞德尔爵士：“没想到一号厂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这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为什么和上面的装修风格不一样？”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他也不需要回答。空旷的声音回荡在大理石包裹的通道中，就像没有感情的复读机，将他的话撕扯得支离破碎。

“棺材似的，真晦气。”

也不知道一个毫无信仰的机器人怎么会觉得晦气，菲丽小姐咂咂嘴，继续点评道：

“中心AI偷偷修建这么诡异的地下室，干的能是什么好事？说不定里面真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菲丽小姐只是随口一说，没指望它成真，结果下一秒，通道内出现了一道蒸汽喷发的巨响。

紧接着，撞击声、敲打声、机器作响的隆隆声……无数种声音纷至沓来，像是沉眠地底的昆虫被一场滋润的雨露唤醒，丰硕富饶的森林中再一次焕发出忙碌的生机。

菲丽小姐吓了一跳，险些在平地上栽个跟头。她颤巍巍地扶住墙面，大喊道：“这前面是什么东西！”

可惜这些非同凡响的动静盖过了她的声音，并以烈焰与火光作为惊叹的回礼——

突然亮起的赤红色光晕犹如点燃的火炬，一传十十传百，将整条通道染上了艳丽的霞光。

众人的虹膜仿佛要被霞光烧着了，他们睁着眼，静静凝视着那些比霞光更可怖的，映在墙上的倒影。

无数个或抬手，或俯身的人们变成了被时光凝结的琥珀，他们粘在一起，头挨着脚，手贴着胸，个个三头六臂，组成了松松垮垮的“怪物”。

怪物们没有任何抵抗，走马灯似的，在倒影上缓缓掠过，最后从终点一跃而下，溅起了完美的水花。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每一个人都在发出感叹，可所有人都得不到答案。火光明明灭灭，将一切怪物吞噬以后，再一次陷入了沉寂。菲丽眼中的光黯下去了，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声音不易察觉地打着颤：

“刚才那些，是机器人吧？没有中枢的机器人，和我们不一样。”

他们跟阿努比斯在店里替换的那群员工是一个品种，没有思想，没有情感，所以在指令终止后，变成了一动不动的废品。

一定是这样的吧？一定是这样的，否则怎么解释他们的行为呢？

“我感觉……这里真的是回收站。”

瑞德尔爵士动了动喉咙，说道：“你最开始说的话可能是对的，这里真的是回收站，他们都是被回收的机器人……”

“够了！”

菲丽小姐打断他的话：“回收站怎么可能在一号厂地下？一个做武器的，和一个收垃圾的，这两个怎么联系在一起？”

瑞德尔爵士无言以对，他将目光转向周行，企图这位聪明的修士能救救他。

然而修士望着火光消失的方向，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三头六臂的怪物。他不动，不说话，甚至连眼神都不愿意施舍给他，兀自沉浸在怪异的思想中，将其他人锁在了牢笼外面。

“我还是想亲眼看看。”

客气的修士说完这话，强行撇开两个队友，僵硬又趔趄地向前冲。

“哎，等……”

菲丽小姐再一次体会到了被队友抛弃的感觉，她的话刚到嘴边，那要命的火光又来了。

周行的身影与火光交织在一起，像映在白布上的皮影戏。他焦急、愤怒，摆动的四肢被名为情绪的长线吊着，踉踉跄跄地冲向那群怪物。

“他是不是，想到主教大人了？”

已经故去的主教大人，会不会也像这群机器人一样，成为怪物的一部分？

“这些融化的机器人，最后又变成了什么东西？”

他们被虚伪和谎言带到这个世界上，用一生来践行中心AI的教条，结果到最后，中心AI抹去他们的数据，留下了“最有价值”的那部分。

周行快得就像一阵风，将四肢摆出了残影。

在他的程序中，运动永远是他的弱项，他似乎天生只适合当一名修士，陪在老迈的主教身边，端茶倒水，亦或聆听他的教诲。

他是阿努比斯店里天赋最差的员工，他的梦想也不是给中心AI卖命，他希望过一段平静的生活，即使这段生活充满谎言，毕竟谎言也是构建幸福的一部分。

他本来是跟这种生活无缘的——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注定得不到善终，他已经做好了不得好死的准备。

可是“不得好死”四个字却像一种诅咒，将他所有的朋友、同事，全都绑在了炙热的烙铁上。他们留下了中枢，将身躯变成了没有容量的机器，每天浑浑噩噩地活着，浑浑噩噩地听从主人的命令。

只有他，被浑浑噩噩拒之门外，清醒地成为了一名修士。

公平吗？周行不知道，当他觉醒以后，回想起曾经那段记忆，不是没有像当初那样愤怒地诅咒自己。

可是他的每一次诅咒似乎都会落在其他重要的人身上，他就像一颗不得志的扫把星，一边愤怒，一边悔恨，一边用理智强硬地束缚自己。

他身边已经没有重要的人了，他已经什么都不怕了。觉醒在他看来，就像钟呈所说的那样，只是在漫无边际的世界里恣意生长罢了——可是生不生长对他来说，真的重要吗？

他和其他AI不同，他一直都没有表现出来。他没有生的希望，也没有死的决心，他的觉醒更像是看开了，放下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坚持活着。

直到他看到了这簇短暂又暴虐的火光。

直到那颗愤怒的种子彻底在他的中枢内生根发芽，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冲动。

他的朋友会在那里吗？

主教大人会在那里吗？

他们死后会被中心AI运到这儿来，然后像那样被传送带毫无尊严地推进熔炉吗？

难道他们就是一堆可以循环利用的耗材吗！

周行觉得这世界疯了，他自己也疯了，他调动起全身的每一块合金，在中枢的高压运载下飞速地奔跑。

快了，马上就到了，那座巨大的熔炉已经在他的面前初现端倪。他闻到了铁水的味道，也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热风——

那比通道里的风还要冷漠的东西，居然是热的，烫的，烫得他中枢都快熔化了。

可他明明是没有知觉的。

“这就是……中心AI隐藏在这里的秘密。”

菲丽小姐与瑞德尔爵士紧赶慢赶地追来，好不容易站定了，一抬头，却看到了堆在平地中央的，犹如小山一般的机器人。

“这才是，真正的回收站。”

小山的另一边开了一个半人高的洞口，洞口处连接着传送带，一具具机器人的“尸体”马不停蹄地被传送带运进来，废铜烂铁似的，哗啦啦倒在了山脚下。

这是所有机器人的归宿。

是乱葬岗，也是他们意识的终点。

就像旧时代对于生命的评价那样，无论男或者女，贫穷或者富贵，只有在死亡面前，一切才能回归平等。

平等地堆在一起，平等地跃进炽热的岩浆。

“无论贵族还是平民，无论上城区还是下城区，只要是中心AI的造物，就要不分彼此，回到他的身边。”

如果真相即是如此，那么圣言也会沦为蛊惑，反抗的力量终将在烈火中诞生，将自由作为灵魂重生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