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长的竹身交错编成一座窄小的竹屋,屋中清贫,有且只有一张小床,床上躺着的人被单薄的衣袍掖着,宽大的袖料顺着床沿垂到地上。
房里门窗禁闭,却像是有清风簌动,窸窣作响,响动中一片巨大的铜镜凭空倒下,将榻上之人映进镜中。十五六岁的少女,肤光隐隐明润含蓄,樱唇珠鼻精致地在脸上落下一小块阴影。睫毛长而浓密,细微的颤动如振翅的蝴蝶,下一刻,那双圆钝的眼豁然睁开,乌玉白瑙,像是某种奇异骄奢的兽瞳,颇为倨傲,令这张脸无端地生出一股邪恶的昳丽。
她开口有些狐疑道:“这是我吗?”
“如假包换。”屋里再没旁人,却有一道清脆动听的少年之音应答。
沉惊惊蹙眉努嘴,对镜里这张脸充满好奇。
借尸还魂,她重生了。
只不过她是三年前还魂进这具躯体里的,这三年来因为天道反噬日日受着挫骨断筋之苦,过得浑浑噩噩恍恍惚惚,直到今日,体内生出了灵根,才真正成为修仙之人。
“青城鬼蜮里的妖奴,摇身一变,成了仙途弟子,逃出生天,无论是皮还是相都与你的前身一模一样……”镜中人抓着镜框从镜子里挣脱出来,化作一双黑手抚上沉惊惊的脸,梦幻道:“喜欢吗?虽然这具躯体灵脉晦涩气海枯竭,我不是很满意。”
沉惊惊心中苦笑一声,第一次禁术招魂就招到了魔王,这世间应该没有比她还头铁的人了吧?借了魔王的舌尖血,若无足够的修为养育,谁知会在哪日就因承受不住而爆体身亡呢?果然是请魔困难送魔更是难上加难。
她伸了伸懒腰,骨头“咔咔”作响,安慰道:“放心,你我当狱友那么长时间,还不知道我是最能忍受痛苦的人吗?”
她修行,与旁人不太一样。虽然如今体内有灵脉气海,但没有仙骨,也不是凡骨,而是魔骨。
魔骨之身,修仙途之道,这不扯吗?
所以她要增长修为,可谓是得脱胎换骨。这里的脱胎换骨不是一个形容词,是一个动词,是真的要脱胎、换骨。
每破一境,就要有一寸魔骨被剜去。
然而蠃鱼听不懂好赖话,是个烂心肠的,只顾着自己升级,丝毫不会考虑他人死活,一听能忍痛迫不及待道:“那现在就开始修行,你打坐调息,我引你……”
引你老娘。
她才受过天道反噬,还没喘口气呢,就要承受修行之痛,就算是顽石不坏的身体也经不住这么造啊?还让不让人活了?
沉惊惊赶紧阻止住奋发图强积极向上的蠃鱼,“你等等。”
“好像有人来了。”
离竹屋不远处的走廊里正走来几个弟子,男声女声混着银白的天光从竹板缝漏进屋内。
“没想到原本百年一届的弟子大选竟然被我们碰上了,山里来了好多其他宗门的弟子,听说穹域北和苦雀南也有弟子来参加选拔呢,不知道今年会不会有弟子能进入烂桃山修行…你们说烂桃山里到底什么样啊…”
“烂不烂桃山的和我们有半根毛的关系吗?如今入考内门迫在眉睫,你我若是落考,又要等五年!五年复五年!五年何其多!”
“对啊…十二系考核,每系考核下数项文考武考,文考三百张,武考三百项,天生资质差是犯了天条吗?要受如此折磨,不行,我感觉我的精气要被吸干了……要是我昏在考场上,记得把我就地埋了……”
“欸,你们听说了吗?今日皎嶷峰和藏鹭峰的师兄师姐要在演武场问剑切磋,连着好几日呢!”
“我知道我知道!今日不在的几位教课师兄就是被派去维持道场秩序的!隔壁几个弟子早早就进去占位置了。”
“平日里皎嶷峰和藏鹭峰的道场都不向我们开放,如今大考在即,给我们开放难道是想让我们重燃那颗热切修行的心?”
“既然如此,那我们……”
“人家神仙打架,你们凑什么热闹?新教的剑式熟了吗?新上的篇章会了吗?赶快温书备考吧,反正我不去。”
“现下道场里必定是人山人海,十分热闹,温书不在一时,走吧,走吧。”
“……”
天地之气汇聚处是“道”,而天地之气最为旺盛之地,是东启道山。东启道山,总有千座山万座川,其中“烂桃山”,为百脉一宗。烂桃山之下是世间最大的两处仙脉——皎嶷峰和藏鹭峰,内门弟子居所。皎嶷峰和藏鹭峰之下,又是数不尽的宗门世家、旁系仙府。
蠃鱼:“如果考入内门,有灵丹为辅,你的修为能增长更快。”
沉惊惊:“……重点在这里吗?”
蠃鱼:“但是这具躯体的灵根平庸得有些惨不忍睹,得换一根。”
沉惊惊:“当务之急,入考内门的事得放一放。”
蠃鱼:“为何?”
沉惊惊:“我们得去道场一趟。”
蠃鱼:“你如今根基不稳,远远达不到靠试炼来增长修为…”
“不行。”沉惊惊斩钉截铁,“必须得去。”
蠃鱼:“为何?”
“因为我这个人,最爱的,就是热闹。”
我得去凑个热闹先。
蠃鱼:“……”
皎嶷峰的演武场今日真真是热闹。不仅圆台底下擦肩接踵,连内门弟子的三楼观阁也窸窸窣窣来满了人。乌泱泱的人头,墨绿道袍处像竹林,月白道袍处像绵云,各山的旗帜插满了道场一圈,正随风昂扬。
众人为了一睹内门弟子的风采,可谓各显神通,有御剑凌空的,有随身带着望狌镜的……
此时爱看热闹的沉惊惊正挂在一棵距道场“万里之遥”的树杈上。
“不是说来看热闹吗?这么远,能看清吗?”
如蠃鱼所言,以沉惊惊如今薄得和纸一样的修为,必定“耳聋眼瞎”,人是看不清的,声音也是听不清的。但沉惊惊这个人有个极好的品质,嘴硬。她轻身一跃,跃上树的高处,找了一个好伸展的位置调整姿势坐好,“很清楚啊。”
“这么说这些仙途的天之骄子没入人群也是几个黑点嘛…没什么了不起的…”然后颇为闲情逸致地猜测起,“你说,是左边那个黑点赢呢?还是右边那个黑点赢呢?”
蠃鱼:“……那两个黑点应该是两面旗吧?”
沉惊惊:“……”
四季气候是天道气运的化身,变化无穷在于天道翻掌之间,然而强大的修者可引动天地之气,道场内金光闪现,刺透云霭,沉惊惊虽然坐得远,但仍能感受到头顶的阴晴变化。
青城里的妖魔鬼怪不讲境界,仙途却讲。
凡人得气生出灵根方能修行。灵根又分高低,天、地灵根是极品灵根,天生地养的修行者,山、泽、水、火次之,风、雷最末;灵根练气破一道法障成金根;金根修出灵台便入合脉;合脉又分品阶,最低三品,九品之后破境,进入溯清境;尘破、小泽溪、小重山、大重山、照夜清、红炉雪;而一般过了红炉雪之境,就不能算是人了,修为境界也没了固定的阶级。
“显而易见,你如今处在底层,以灵根练气这阶段。”蠃鱼道。沉惊惊汗颜,挠了挠下巴,“你说我以前放到现在,算是哪种境界?”
“哪种境界?”
蠃鱼沉默了片刻,随即慢慢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情有可原,道法三千,道道皆可修,世人尊仙途为正统,但亦有不少人入魔道,以魔身成大道。然而她,不魔不仙,是真正的“歪魔邪道”。
“那道场里的那几个是什么境界?”
浅青裙摆下两条细瘦的小腿晃晃悠悠,树巅上茂密的桃花跟着她轻轻颤动。蠃鱼在耳边一一报着道场弟子的姓名、境界,沉惊惊的思绪却在慢慢飘飞,直到脑海里忽然出现一句话,“蜉蝣望树,根下腐泥”。
这是曾经有位仙风道骨的山人对她作出的评价。
虽然过了那么久,但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这句话残忍。那时候她哪里知道什么是仙道什么是魔道,没有人教过她,要生出灵根后才可以修行,也没有人教过她,修行者是不用剃骨剜心的,她就希望自己强一点……
那么简单的愿望,却说她是“歪魔邪道”?那能有什么办法?他杀不了她,她就只能在这条路上一直歪下去邪下去了。
“咚!”
不远处有一汪清水,那清水与缸口一般大,却不浅,碧绿透亮,深不见底。此刻似乎正有人往里面砸石子。
沉惊惊循声看去。
一个扎着两只丸子头的胖嘟嘟小孩,穿着赤色金鲤肚兜,手持一把小号弯弓,正作势往池水里射箭。
小号的羽箭被射进水中,竟然惹出不小动静,水花四溅,像是往里面砸进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水花溅起片刻,有道黑影倏地飞出,又落下。
沉惊惊正好瞧见了,但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一条鱼,一条很肥很肥的鱼。
那小孩看见鱼飞出来“咯咯”笑两声,正要跑过去,却又“唉呀”两声退了回去,随即又架起弯弓,眯着一只眼睛,咬着下嘴唇,“咻”地一声往水池里射箭。
那肥鱼,就这般被炸起又落下,那小孩,就这般射箭又退回,如此往复,叫那一块绿地湿了大片,小孩见到肥鱼便两眼放光,必要“咯咯”笑两声,但见到四溅的水花又畏之如虎,越退越远。
想要捉鱼,又十分害怕水。
叫冷眼旁观的沉惊惊忍不住笑了笑,恨不得下去把那头鱼抓出来扔给他,然后让他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
于是在那头胖鱼再次飞起时,一枝桃花被折下。尖锐的桃枝迅速贯穿鱼头,插进青草地里,几朵桃花就这般盛开在扑腾的鱼身上。
小孩“嗬”地吸口气,抬头看去,那颗不远处歪着的古桃树上,正站着一个浅衣翻飞的少女。
少女跳下桃树,拍了拍裙角,问道:“你是哪座仙府的弟子?师从何人?叫什么名字?”
小孩吸了吸鼻子,一条小水柱刚冒头就又藏了回去。
沉惊惊瞥了眼远处几乎比小孩还要肥大的鱼,挑了挑眉,原是有些不耐烦的脸上忽然笑意吟吟,悠悠道:“你告诉我,我把那头鱼送给你。”
小孩像棒槌似的手捏了捏弓身,然后磕磕绊绊道:“我…我是往生阁的饱饱。”
往生阁?
好像是座楼……好像想起来了,听教课师兄提过,每座峰都有专门收录弟子生平日志的地方,而往生阁就是皎嶷峰记录皎嶷峰弟子生平事迹的地方。
饱饱又吸了吸鼻子,悻悻指了指坐立在远处群山上的一座高阁,“在……在那里。”
“……噢。”沉惊惊十分良善地道:“那鱼就送你了。”
饱饱喜笑颜开,屁颠屁颠跑过去,一条通体透红的鱼,红中还隐约闪着金光,时不时地扑腾几下,他将桃花枝拔出,随后用弓弦勒住肥鱼背在背上,揉了揉鼻子,转过身来,脸上还挂着笑。
他就这样背着与他身形差不多的肥鱼跑向沉惊惊,在沉惊惊面前停下,然后说:“谢…谢谢。”
看着他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泥。
沉惊惊:“……”
“你怎么跑那么远来捉鱼?”
饱饱唆了嗦手指,小声道:“师…师兄不让我捉鱼。”
“师兄不让你捉鱼?”沉惊惊十分好奇地问道:“要是抓了会怎么样?”
饱饱:“会…会被关起来。关…关在很黑的地方,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关在一起的大狗…拉屎很臭的……”
“噢,噢,那真是很坏了。”
沉惊惊眯眼笑了笑,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饱饱低着头继续吮手指,扭扭捏捏想说什么,嘟嘟囔囔片刻,抬头笑嘻嘻道:“你…你喜不喜欢吃果子。”
“不喜欢。”沉惊惊一脸正气。
饱饱:“……那…桃花糕呢……”
“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糕点了。”
饱饱:“糖…糖葫芦呢?师姐做的糖葫芦很好吃…”
“糖葫芦是世界上最难吃的东西。”
饱饱:“香…香酥鸭,师姐也会做。”
“鸭子最臭了。”
饱饱:“荷叶鸡,莲藕排骨汤,水晶酥皮肉包……”
“听着就没食欲。”
饱饱:“……那鱼呢?清蒸、红烧、还有……”
“喜欢,我最喜欢吃鱼了。”
“啊?”饱饱抬头,沉惊惊一脸玩味的笑。
他抓紧胸前勒着的弓,嘟了嘟嘴,充满试探和祈求的小声道:“那…你能不能帮我再抓一条鱼……”
沉惊惊正闲得没事做,刮了刮耳朵一口应下,“好啊,我最喜欢抓鱼了。”
“真的啊!”饱饱喜出望外,万分惊喜,一下蹦起来差点将那头鱼放跑。咬了咬嘴皮,大眼汪汪,肉嘟嘟的脸颊上红扑扑的,“只是,那条鱼有点大。”
“是吗?”
事实证明,那条鱼确实有点大。
饱饱背着肥鱼飞檐走壁。沉惊惊紧随其后,直至来到往生阁楼下。
阁楼并不是依山而建,而是坐落在又黑又绿的深水之中。
深水无波无澜,十分寂静。
水岸与阁楼靠一条青石小路连接。
饱饱蹦蹦跳跳,十分开心地走在前面带路,嘴里甚至还哼起了歌谣。走不多步,他发现人没跟上,转头去看,沉惊惊还站在岸边,正盯着平静的水面。
“赤水渊?”蠃鱼在耳边幽幽道。
“穹域北里的畜生,因为它老祖的老祖的老祖舔了魔王一滴血才得以入道,桀骜难训性情凶狠,看这体型,应该是已经喂了不少弟子了,且个个都是金根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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