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是很难有机会看见自己的死相的。
苏慎玉飘浮在半空中,打量着躺在担架上气息全无的自己,心中惋惜,但也有些新奇。
他已经不记得上次观察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但总归不是这副破败的模样。
苏慎玉死时明明只有二十五岁,但全身上下全无年轻人的朝气,曾经顾盼生辉的眉眼如今灰败之色尽显,像是一枝开到枯败的花。
即使是当年贴身照料他的佣人,也一定看不出这是曾经的苏家小少爷。
曾经的苏慎玉被千娇万宠长大,在任何一场社交宴会上都随心所欲,他眉心一蹙,就有人替他撤下不合口味的蛋糕,他一撇嘴,就有人放下手中的一切来安慰他。
更年少的时候,他仰着清秀可人的小脸,在父亲膝头玩闹:“爸爸,我为什么叫慎玉呀?”
父亲慈爱地拍了拍年幼儿子的头,微笑道:“慎语取反义,爸爸希望你不必谨言慎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永远幸福快乐。”
苏慎玉鼻子酸了一下。
虽然这只是魂灵状态下的他的臆想,他的那具身体,再也不会有鼻子一酸想哭的感觉了。
他的身体被医护人员小心地扶到病床上,然后蒙上了白布。
这本来应该是极其肃穆庄严的一幕。
但在一旁,有一个男人在发疯。
字面意思的发疯。
医院走廊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步履匆匆,但所有人经过其中的一扇门时,都会好奇地顺着大开的门往里看一眼。
孟莨像一头狂吠的狗一样,一脚踹翻了床头柜,又不管不顾地把桌子上的所有消毒棉签、药品、针头之类的东西扫到地上。
护士的脸都绿了:“先生……”
孟莨用双手捂住头,暴怒的眼睛凸出,眼球上蔓延着数根血丝,吼道:“别叫我先生!他不会死的!他一定不会死的!要是他死了,你们都去陪葬!”
护士无奈地叹了口气,半晌挤出一句:“大清已经亡了,孟先生……”
孟莨的脸色慢慢涨红了。
孟莨进病房的时候,没让任何人跟进来,他的助理司机管家通通等待在外面,此时,他孤身一人,双眼通红还隐约闪着泪光,这一幕出现在外表如此冷硬的男人身上,是极为罕见的。
护士对他却没有丝毫的怜悯。
她的目光缓缓移到躺在雪白病床上的瘦弱青年身上,眼前浮现出方才为病人检查身体时,看到的一片片触目惊心的青紫和红痕,那是长年累月的一次次磕碰击打叠加而成的。
如果是真的珍视,当初为何要下那么重的手,如果是假的,这么一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又有什么用?
孟莨的动作实在是太大了,甚至将苏慎玉下半身的被单掀起了一角。
一截金色的锁链露了出来。
护士瞪大了眼,下意识地掏出手机,转身就出了病房。
苏慎玉一时好奇,跟着她飘了一段,然后在即将飘出病房范围时,看见她的手机展现出了拨号界面,上面赫然输入了“110”。
苏慎玉:……
病房内一时间就剩下了苏慎玉和孟莨两人。
但孟莨看不见飘浮在空中的苏慎玉,他死死地盯着苏慎玉的尸身,然后蹲下身,用白色的被单蒙住头,终于崩溃地哭了出来。
泪水洇湿了白色的布料,扩散开了一大片。
苏慎玉望着孟莨满是粗硬短发的发顶,不由得产生了几分困惑:
他不知道孟莨在发什么疯,脑补出了什么,怎么哭成了这个鬼样子。
他真的不是因为生意没谈成,然后借由他的死,把他的尸体当做免费抱枕,然后宣泄情绪吗?
苏慎玉越想越觉得这是唯一的解释,而且这说明,孟莨不仅可恨,甚至还有常人难以理解的重口味。
孟莨应该和陆饮光好好交流一下精神病人的处事哲学。
记忆里,孟莨将那条金链子拴在他脚踝上时动作轻浮,眼神轻蔑,像是在瞧一只摇尾乞怜的狗:“你当初拒绝我的示好时那么高高在上,有没有想过还有今日?”
这样的孟莨要是能真心实意为他的死感到难过,那可真是笑死人了,可以一举夺得全国年度笑话大选前十。
其实,苏慎玉并不是从一开始就看透孟莨的本性的。
在他二十三岁那年初遇孟莨的时候,他甚至还对这个救他于水火的男人产生过些许好感。
虽然结果是从一个火坑跳入了另一个火坑。
那一日陆饮光在游轮上举办了宴会,邀请众多名流前来参宴,酒过三巡后,陆饮光一身剪裁得体的西服,桃花眼中闪动着醉人笑意,他在满天星光下对着所有人道:“为了感谢诸位的赏脸,今夜陆某备上了一副薄礼。”
在他身后的红色天鹅绒帷幕忽然向两旁缓缓打开,同时灯光大亮,帷幕后的一切暴露在了所有人面前。
那是十几个年轻的美人,有男有女,雌雄莫辨,献上了一曲华丽的舞蹈。
宾客中霎时出现了一阵小小的惊呼声。
他们自然不是为了舞蹈本身而惊叹。
而是,这些美人身上的布料极少,堪堪能盖住关键的部位,他们一舞一动之间,白皙的胴.体隐隐露出,而美人脸上似羞似恼的表情,也别有韵味。
在所有宾客的目光都被台上美人吸引过去的时候,陆饮光却微微一笑,温声唤道:“慎玉。”
他有一双桃花眼,无论看向谁都显得深情款款的样子。
然而,苏慎玉接触到他那样的目光,只觉得心中一阵阴寒。
但他毫无办法,只能一步步走过去,在所有宾客或好奇或讽刺的目光下。
陆饮光不是个正常人。
他有一个很奇特的癖好,就是将自己的情人展示给人看。
他在富二代圈子里有一个外号:“陆家高纬”。
而这一日,终于轮到了苏慎玉来扮演冯小怜。
苏慎玉不知道陆饮光今夜的计划究竟是什么,但他在袖口藏了一块玻璃杯碎片,是之前他装作失手打破杯子时偷偷留下的。
苏慎玉,作为苏家独子,即使命不逢时蒙受屈辱,也不能忍受这样的屈辱。
然而,就在他距离陆饮光还差五步时,异变发生了。
一只不知从哪来的大手突然箍上他的腰,温度滚烫,力道不容置疑,苏慎玉脚步不由得顿了一下,而这一愣神的后果几乎是致命的,因为下一秒,另一只手也摩挲着贴了上来,紧接着两片微凉的唇覆上了他的。
他被吻了。
在陆饮光的面前。
很难说苏慎玉在那一刻是什么心情,惊讶、恐慌、快意,也或许都不是,他甚至无暇去看吻他的男人长相,因为在他面前不远处,陆饮光的神色完完全全冷了下来。
他笑意全无,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名字:“小孟总。”
苏慎玉不知道那个叫孟莨的年轻人是如何摆平那一切的。
但无论他是如何摆平的,他都确实拯救了他。
陆饮光的绿帽癖好仅限于视觉上的展示,他绝不允许任何人从情感上和身体上分享他的所有物。
因此,那夜之后,陆饮光就抛弃了他。
而他住进了孟家的繁春园,从陆饮光的情人摇身一变成为了孟莨的战利品。
苏慎玉正陷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这时门突然开了,他的思绪被打断,朝着门口的方向望去。
门口出现了两名警察,他们面容严肃,拿着手铐就往孟莨手腕上套,一板一眼道:“孟莨是吧,有人指控你有虐待罪、非法拘禁罪的嫌疑,跟我们走一趟吧。”
孟莨整个人完全愣住了,足足过了几秒钟他才反应过来,严厉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你们没有资格逮捕我!我要见我的管家和律师!”
警察押着他的动作却丝毫没有迟疑,冷冷道:“孟先生,你的管家也已经被我们暂时拘留了,我们有理由怀疑他是你的帮凶,至于律师,等你坐到审讯室之后再说吧。”
病房的门打开,又被大力关上,掀起了一阵风。
事情似乎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了。
苏慎玉趴在门缝上,瞧着孟莨的身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心头悄然浮起一个猜测。
但紧接着,那猜测就被他自己掐灭了。
就算方才的护士好心报了警,也很难奈何在海城有权有势的孟家新任掌舵人孟莨。
下一秒,门被再次从外打开了。
之前那个小护士鬼鬼祟祟进来,把他身上的白色被单又掖了掖,然后轻声道:“我家里有点关系,在警局也算是能说得上话,虽然很难给那个姓孟的定罪,但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也能让他在里面脱层皮。”
这个看起来仅有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走上前,摸了摸苏慎玉的额头,再次开口时声音哽咽了:“你说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就遇见了这样的人渣呢?”
年轻姑娘掉了几滴眼泪就出去了,她看不见的是,苏慎玉一直飘浮在她的头顶,遥遥看着她,并朝着她无声地鞠了一躬。
他这辈子遇见的好人很少,坏人却很多,正因如此,他对每一个对他施以援手的人都很感激。
不过,长得好看?
犹记得用这句话描述他最多的人,还是程栩,他曾经的未婚夫。
苏慎玉曾经听说过一句话:这辈子遇见一个人渣,一辈子就毁了。
但他生平不顺,遇见了三个人渣。
陆饮光和孟莨占据了两个坑位。
而他遇见的第一个人渣,就是未婚夫程栩。
后来他才知道,未婚夫说喜欢他,是因为他拥有一个心头的朱砂痣梦中的白月光,他喜欢苏慎玉长相中神似白月光的地方。
病房的门再次打开了。
苏慎玉定睛望去,这次竟然是程栩。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苏慎玉心中正不解,下一秒却看见对白月光柔情款款、对他狂风骤雨、把他作为礼物大方送给陆饮光的未婚夫,扑腾一下在他的病床前跪下了。
苏慎玉惊恐地瞪大了眼,下一秒却直面了令人更加震惊的一幕。
程栩将他尸体的手指扒拉出来,然后从自己的胸口衣襟处掏出了一个精巧的小盒,他打开盒盖,从中取出了一枚银白的戒环。
这是一枚素戒,其上没有丝毫装饰,但其上雕刻的细密花纹仍可看出其价值不菲。
苏慎玉认识这枚戒指,这戒指是程栩的家传戒指,本应戴在程家历任男女主人的手上。
但即使是作为他的未婚夫的那段时间,程栩也从不允许他多看那戒指一眼。
“你不配。”
容貌俊秀的程家独子神色冷淡,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说道。
但此时此刻,程栩虽依然丰神俊朗,但他的面色几乎是惨白的,他的手颤抖着,将那枚至关重要的戒环戴在了苏慎玉的手上。
苏慎玉感觉崩溃,今天难道是流行扮演迟来的深情吗,还是说他的尸体蕴藏着魔力,把这群人都逼疯了?
可是,程栩在他的尸体前表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白月光知道吗?
正想着,病房的门再度被推开了。
苏慎玉定睛一看,正是柳南初,程栩那个念念不忘的白月光。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果然,柳南初一进来就眼尖地看见了苏慎玉尸体手指上的那枚素戒,他急促地呼吸了好几声,险些要背过气去,明明气到极致,但他仍按捺着,只是瞪圆了眼睛,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楚楚可怜道:“阿栩,你这是要做什么?”
以前,每当柳南初做出这副样子,程栩的心就被捏成柳南初的模样了。
苏慎玉正等着程栩说,“对不起,初初,我错了。”
这句话他都听了八百回了,无论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快,最后都能变成对柳南初的无限包容,以及对苏慎玉的无限羞辱。
直到柳南初的计划得逞,他被程栩送给了陆饮光。
却不想,等到了一句:“柳南初,我们分手吧。”
啊?
柳南初脸上的楚楚可怜姿态消失了,他不可置信道:“程栩,你这是什么意思?”
程栩没有看他,他目光微垂,将躺在病床上的人从头看到尾,眼中流露出一道柔色。
半晌,他冷冷道:“就是你听到的那个意思。”
柳南初用食指朝着苏慎玉的方向一指,大声道:“你要为了这个贱人抛弃我?真是笑话!程栩,人都死了,你才发现你那无处安放的真情了?”
程栩恼羞成怒:“你闭嘴!”
柳南初被程栩一吓,咬了咬唇,又开始似真似假地哭诉起来:“阿栩,苏慎玉不值得你这么对他的。你忘了吗?你把他亲手送给了陆饮光,那陆饮光是什么人啊,成为他的人后,那还有干净的吗?而且我听说,陆饮光后来又把他赠送给了孟莨……”
见程栩没有接话,柳南初更加猖狂起来,说出口的话也越加粗鄙:“这都是个人尽可夫、让人弄烂的婊.子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我听我小姐妹说,孟莨囚.禁了他,把他调.教成了一个日日离不开男人的……”
“啪!”柳南初被一股大力扇到一旁,右脸颊顿时肿成了一指多高。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你打我?”
柳南初和程栩又纠缠了好一会儿,才吵吵闹闹从苏慎玉的病房里离开。
苏慎玉环视了一圈再次空寂下来的病房,心中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
记忆倏忽穿回他十八岁成人礼那日,那是一个蝉鸣阵阵的盛夏,他的花园被布置得花团锦簇,因为,整个海城的权贵都被邀请来参加他的成人礼。
在蛋糕上的蜡烛被点亮的时候,苏慎玉听见爸爸温柔道:“慎玉,你想许什么愿望?”
苏慎玉望着前来赴宴的叔叔阿姨们满含笑意的眼神,也看见了未婚夫程栩温柔的目光,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因此在吹熄蜡烛之前,他在心中默默许愿:
希望所有人,都可以永远爱我。
那时候的苏慎玉,绝对想不到后来美梦破碎后,他会成为一个万人嫌。
他也绝对想不到,在他死去后,第一个对他做出评价的人,竟然是以鄙夷的口气叫他“贱人”“婊子”。
下章就重生了!
今天还有一章
本文所有的人渣最后都会付出代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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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Chapter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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