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显然没有听错。

因为就在下一秒，程栩的眼神变得躲闪，仿佛他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一样，他的脸部肌肉抽了一下，然后说：“我，我什么都没说……”

程栩接下来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了，因为他看见了苏慎玉伤心的眼神，以及睫羽下滑落的晶莹泪珠。

泪珠啪嗒落在桌面上，像是破碎的水晶。

“你在说什么呀，程栩……”

苏慎玉看着程栩的嘴一张一合，他知道他要解释，他也想听他的解释，但程栩之前说的每一个字如同钟鼓声响彻在他的耳边，让他听不清程栩说的话。

他突然感觉室内太热了，餐厅里一切的摆设都乱糟糟的，服务员的步伐如此匆忙，让他的心绪也乱了起来，他想要找一个凉快点的地方，让他能够冷静地思考……

“苏慎玉！你……”

程栩没来得及拉住苏慎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冲了出去。

他刚要出去，却被侍应生拦了下来。

“先生。”侍应生脸色为难：“外面正在下雨呢。”

.

苏慎玉前脚踏出餐厅，后脚就被浇了个透心凉。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流淌下来，流进他的衣领里，让他冷得发抖。

他的衣衫湿透了，紧紧贴在皮肤上。他走了一小段路，走到看不见那座餐厅的位置就停了下来，站在不知名建筑物的房檐下，像个倒霉的落汤鸡。

但他的心里仍旧怀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望向自己来时的路。

然而，足足过了五分钟，也没有人影出现。

苏慎玉便慢慢顺着墙沿滑坐下来。

他想要掏出几张纸巾擦一擦脸上的雨水，这一掏，纸巾没翻到，却翻到了几片前几日用来“占卜”的花瓣。

他注视着那几片花瓣，看了半晌，终是自嘲地笑了笑。

然后把它们原样塞了回去。

他没想到，自己的“坦白”也会换来男友的“坦白”。

但程栩是那样的人吗？

明明几天前，在漫天璀璨的烟花之下，在亲朋好友长辈的注视和祝福之下，他才刚刚许下了“永远爱他”的诺言，这个“永远”的含义竟然这么轻吗？就像是薄如蝉翼的窗纸，轻轻一戳就被刺破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程栩在说气话呢？

他是不是应该，更相信程栩一点？更相信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点？

想到了程栩可能在说气话的这个可能，苏慎玉感觉自己心里稍微好过了一点。

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找程栩问个清楚。

而不应该将他们之间的多年感情，以这样一种不明不白的方式终结掉。

苏慎玉用尽全身的力气站起来，但很快，他的力气就像是被掏空一样，让他再度跌坐下来。

他忽然感觉好冷。

好冷。

冷得他每颗牙齿都在打战。

他的头有些晕。

视线也模糊了。

但他的目光仍旧盯着来时的方向，期待那个地方出现一个人影。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人影出现了。

人影举着一把黑色的雨伞，弯下腰，伸出右手触及他的额头。

一声朦朦胧胧的叹息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发烧了。”

他发烧了？

这时，苏慎玉隐约感觉，眼前的人影身量似乎比程栩高。

是他的错觉吗？

在他晕过去眼前变得一片漆黑之前，他看见了一双灰绿色的眼瞳。

……

苏慎玉坠入了一连串的梦境。

他仿佛又回到了前夜，餐厅温暖明亮的光线下，程栩的声音比冰还冷：“你难道以为我没有别人吗？”

“但你竟然胆敢做出这样的事，我会将这件事告诉媒体的，你会身败名裂的！”

……

下一刻，程栩冷酷的脸如同浮光掠影般破灭掉，接替他的是一张看不清长相的男人的脸。

男人的脸在阴影下，因此看不清容貌，但仍能隐隐约约辨别出优越的骨相，他放低了下颌，然后向苏慎玉缓缓靠近——

苏慎玉心跳如擂鼓，他隐隐约约猜到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但很奇怪的是，他的内心没有反感，而是跃跃欲试隐含期待的……

然而，那人的动作停下了。

那人的唇停在了近在咫尺的位置。

苏慎玉有些委屈，也有些着急，他的身体很冷，心里头也空空荡荡的，急切地想贴近某种热源，让自己温暖起来，让自己走出这个纷繁杂乱的梦境。

他悄悄用手支在背后，然后往上凑了一下。

只是一场梦而已，应该没关系吧……

对方的唇微凉，不是苏慎玉想象的热度，他有些不满，再次得寸进尺地把整个上半身往对方的怀里凑去。

终于贴近了自己想要的热源，苏慎玉舒服地喟叹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秒，他就离开了他心心念念的温暖，他被对面的人推开了。

梦里竟然也会这样？

苏慎玉简直感觉不可思议。

他蹙了蹙眉，缓缓睁开了眼，然后，他看见在他的床头站着一个有些眼熟的男人，正皱着眉看着他，一只手还搭在他的被角上，看样子是要为他掖被角。

刚才竟然不是梦！

苏慎玉大窘，慌乱之际只能想到一句：“你为什么在我房间？”并暗暗祈求上苍赐予他一块橡皮擦，把男人脑海里关于刚才那段的记忆忘得一干二净。

男人眨了眨灰绿色的眼睛，笑了一声才道：“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像个湿透的小落汤鸡一样，站在我的房檐下？”

竟然会这么巧？

苏慎玉没话说了，只能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不关你的事。”

想了想，他还是觉得这样说不太礼貌，毕竟这人把发烧的他捞回了家还帮他掖了掖被子，虽然他之所以淋雨出门，这一切的恩恩怨怨万恶之源都是拜这个人所赐。不管如何，他是有家教讲礼貌的好孩子，所以他补救了一句：“不过还是谢谢你。”

然后他又没话说了。

“不用谢。”

两个人再度陷入沉默。

他看见对面姓奚的男人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输入了一通电话，他眼尖地看见了那串电话号码似乎很熟悉……

“等等等等！”苏慎玉慌乱：“你为什么要给我爸打电话？”

男人言简意赅：“你退烧了，我和你爸说你在我这，让他领你回家。”

“可是可是……你怎么解释我和你的关系！我们之前明明不认识……你难不成要说上次……”苏慎玉结结巴巴，任他有多好的口才，也无法把上次那混乱的局面描述出来。

他一急，眼角就湿润了。

一只大手轻轻拭去了他眼角的液体。

温暖轻柔的橘黄色灯光下，男人的眼里竟然看起来有些温柔：“我不说。我会和他说在生日会上遥遥见过你一面，因此认得你的脸。”

像是生怕苏慎玉不信，他又补充：“我似乎还没和你介绍过我，叫奚衍宸，是百奚投资实控人，在苏氏集团的上市公司占股12%。因此，我认识你的脸，这是完全合理的。”

苏慎玉瞪圆了眼，他的面上还保持着镇定，可是满脑子都是——完蛋了！

他虽然没有参与家族企业的管理，可也有一点企业管理的常识——

投资人，简称资方爸爸，金主爸爸，那都是要被供起来的！就连他爸，对他们公司的其他股东的态度都很谨慎。而他都干了些什么啊？

苏慎玉看着那串还未拨出的电话，这下他不敢阻扰了，只能徒劳道：“可是……可是……”

“或者，你是要让我打给你男朋友，把你领回去？”

奚衍宸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一扫而空，细看之下还有些阴霾。

“不不不不不！”

苏慎玉摆手摆得更抗拒了。

奚衍宸脸色好转了些，他按揉了下眉心，为难道：“你又不想回家，又不想去你男朋友那，那你想去哪？”

“嗯？小玫瑰。”

“你不会是想，一直赖在我这里吧？”

听到这话，苏慎玉情绪突然绷不住了，方才才燃起的对金主的尊重之情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再也压抑不住泪水，任他们夺眶而出肆意流淌：

“怎么能是赖在你这里？都怪你！都是因为你，我不能去找程栩了，他知道后很生气，还和我说他要去找别人了呜呜呜！”

“我也不能回家了！我怎么回家啊！我爸妈一定会问我为什么发烧的！这可让我怎么交代啊呜呜呜！”

“丢死人了！都是因为你呜呜呜呜！这件事被人知道，就没人喜欢我了！”

奚衍宸注视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苏慎玉。

很奇怪，他从前很讨厌看见人哭哭啼啼的样子。他始终保持着冷漠的面具，便要求身边的所有人也要情绪稳定。他曾经开除过一个在办公室发脾气砸碎摆件的下属，他给出的理由是：“管理不好自己情绪的人，怎么可能管理好工作？”

然而，此时此刻，当他看见苏慎玉委屈巴巴的脸，他竟然不觉得厌烦。

明明这位小朋友的理由强词夺理，内容丝毫经不起推敲。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提供了那晚事件的解决方案，是他一意孤行告诉了男朋友，才导致了这样的后果，现在却又全盘赖在了他头上。

可是……

可是……

苏慎玉在他面前哭泣，让他联想到了春日清晨时花园里沾染晨露的玫瑰，每一枚花瓣都晶晶亮亮的，明明那么柔软美好，却不肯舒展开来，向看客展示自己的美丽，而是羞涩地微缩着。他便可以避开那些尖锐的硬刺，采下最合心意的一支，尽可能轻柔地帮助它展开花瓣，露出芬芳的花蕊，然后深深嗅闻。

他就像那株玫瑰一样，喜悦、悲伤、难过、生气、愤怒都是真实的，深深吸引着他这样情绪淡薄的人，想要亲手展开每一片羞涩柔软的花瓣，低头亲吻从不曾暴露于人前的芬芳花蕊。

于是他轻轻说：“别哭了，我喜欢你。”

“什么？”苏慎玉睁开兔子样通红的眼，他显然没听清，眼中疑惑，嗓音带着哭腔一抽一抽地问他。

“我喜欢你。”

奚衍宸说罢，用手指轻柔地合上苏慎玉的眼，然后低头亲了亲小朋友红肿的眼皮。

我来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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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Chapter 64 若早些相逢（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