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的夜如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头顶,连星光都被揉碎成雾,散在远处黛色的山影中。
秋末,霜叶沾着萧瑟,凝着露水,在一片仓皇的马蹄声中“啪”地砸在地上,瞬间成了坑洼,正如此时趁着夜色仓皇而出的玄衣少女一样,叹命若飘萍。
少女名为莫叶慈,本是家中潇洒自在的幺女,有爹娘疼爱,兄长庇护,却因误触怒天潢贵胄,全族惨遭屠戮,如今的马车为父亲至交张伯安排,但此去却并非是投奔他。
张伯说,要找个位高权重,敢庇护她的人。
那人,她认得,上一世正死于对方剑下。
上一世为了报仇,她不惜成为仇人手下一名杀手,为了获取信任,她接下了刺杀任务,不曾想因此断送了性命。
她不甘心!
重来一世,便是她的机会,而这次,她要走一条全新的路!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背靠大树得庇护,伺机复仇,便是全新的路。
马车摇摇晃晃了好一阵,最后停在了一处宅院后门,少女擦去脸上残泪走下去,玄色的布衫遮不住那张花月似得姣好容颜。
配着长剑的蒙面将人带着她穿过一片荷藕浅池,所过之处虽无甚装潢,用的确是极好的料子。
那将士向里屋之人请示后,引她入内。
进去她便跪下,端庄见礼。
因为身前着锦袍之人,身量很高,正是如今东宫太子,秋淳泽。
“世代为我天家所贡紫陶的匠门,莫家的幺女?”
他转过身来,掀眼,黑眸里的情绪晦暗不清,剑眉星目,眉宇间凝着点戾气,居高临下看着跪在身前清瘦的女子,淡声问。
周遭寂静无声,一丝一毫的杂响都落针可闻。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抬起头,却不敢看秋淳泽的脸。
毕竟被他杀过,害怕之余还有几分心虚作祟。
她眼眶微红,浓密纤长的睫毛沾着点余泪,一身玄色衬得更加娇柔易摧。
他眉心微蹙,晃了晃神,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这样的女子定是一贯娇养,跟在他身边的人都是些铁血硬汉,不然就以笔墨作剑舞,从不会掉一颗眼泪。
像她哭相如此可怜的,这是头一次见。
这是莫叶慈故意的,她从上一世得知,秋淳泽对女子会心软些,否则第一次刺杀失败时她就已经命丧黄泉。
阗国向来风靡陶器,紫陶不少,但建水紫陶是莫家独有,这也是她今日能来见太子的筹码。
上一世被复仇冲昏了头脑,把绝学抛之脑后,如今才认识到,紫陶技艺可比做杀手有用得多。
秋淳泽眼眸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女。
莫叶慈觉得他似乎能洞察自己内心所有,果然,半响后,太子似笑非笑道:“为我所用,我自会护你周全,若是无用至极,亦或肖想其他,便留在我池塘做一具养料。”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常人难以比拟的威严,沉厚而端肃。
言外之意,她听的很明白。
做他身边的棋子,忠心耿耿,不是合作,而是为他所用。
东宫得胜那日,便也是她的大仇得报之时。
只因屠她全族之人,便是当今皇帝胞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端亲王。
世人都说,端亲王与东宫太子关系甚好,但她清楚地知道,凤鸟雏龙之争,朝夕不迟。
良久,女子的声音恍然抬高,喝道:“民女定为殿下马首是瞻,忠心耿耿,任凭差遣!”
男人瞥她一眼,淡淡应声,吩咐内侍给她安排住处。
莫叶慈闻言,抿了抿唇,发觉手心出了冷汗,后脊早已被汗水浸湿。
毕竟上一世和秋淳泽打过交道,他心思极为细腻,嫉恶如仇,最是厌恶身边人的欺骗和心眼,所以在她今日赌的便是自己的坦诚,把心中的算盘藏地严严实实,越简单越好。
“民女,谢殿下收留之恩。”
她作揖道,兀自抿了抿唇,只觉喉间干涩,语气却愈加坚决。
这一刻,脑海中复现出往日在家中种种,仿若幻梦一般。
这一次一定要好好活着,要惜命,要苟到大仇得报的那一天。
莫叶慈缓缓站起身,忽感一瞬眩晕,唇色苍白,大抵是这几日都未好好进食的缘故。
她咽了口唾沫,强撑住身子跟着那内侍往外走。
走了约莫有一炷香,她恍惚明白,这府邸的规模看似小了些,却五脏俱全,别有洞天,竹林深处栽着几许莲蓬,清池浅溪,幽篁逐风。
再往深处探,便是机关重重,玄机暗道,许多处设有暗门——
僻静的庭院无人把守,倒是和东宫有异曲同工之处,皆是迷惑。
她乖乖的跟在后面,将最初稀碎的步子迈得快了些。
风吹着她的裙裾,掀起片片璎珞纹样,藏在这玄袍之下的,分明也是个喜着嫩藕色衣裳的妙龄少女。
莲池中养着几尾金鱼,莫叶慈看了一眼,想凑近一些,却突感一阵天旋地转,上方的屋顶黑压压砸了下来——
风过,莲池的清香扑面,夕阳打在身上留下短暂暖意,伴随着金夕颓靡,秋淳泽缓步而来,这些莲是他花了心思栽培的,濯而不妖,一年开得比一年好。
正当他欣然赏荷之际,不远处的倩影微微摇晃,闯进他的视线。
接着,那抹影子的主人恍然倒地,像株泛着淡粉色的幼莲倾颓,未折风骨,却令人心疼。
“遂宁!”
秋淳泽蹙眉,喊的人正是那个蒙面将人。
遂宁即刻便出现在身前。
“她晕倒了,去看看怎么回事。”
遂宁自小学的便是医术,半路出家学武,自从成为亲卫后还充当了太子的私医,受伤包扎这些活皆由他负责。
地上之人侧卧在地,墨色发丝遮挡住了半张脸脸,露出惨白脸颊,毫无血色可言。
遂宁快步上前,先后探了脉象和鼻息和额头,随后起身向秋淳泽禀告状况:“殿下,莫姑娘是悲伤过度,再加上许久水米未进导致的昏迷。”
秋淳泽思索后道:“我交代的事暂且先放下,去找个方便的来,回宫前,让她醒过来。”
屋内冷冷清清,唯有窗外微光如水,将层层叠叠的纱幔映照在屏风上,莫叶慈终于醒来,发觉口中发苦,正打算起身却好似被什么东西束缚,难以使力。
虚弱感由内至外,她终于清醒,昨日在外是昏倒过去了,想来是被人发现安置于此处。
“嗯?”
莫叶慈无意间扫过屋中,发现床尾衣桁上搭着的玄色布衣正是本该穿于身上的那件,是何人换下的?
她脑海瞬间翻涌,除她之外,这府中像是仅有两人,一位太子,另一位侍卫。
莫叶慈缓缓闭上眼睛长长喘了口浊气,仿佛又一次天塌,她自小遵循男女有别,从未僭越一步,虽说对方好意在先,但男子随便动人衣饰乃是大忌,尽管如今依附于此,但.......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个陌生人声音:“哎呀,姑娘你可算是醒过来了,快快快,来吃点东西。”
女娘声音,这府中尚且还有其余人?
说话之人映入眼帘,是位上年纪的大娘,面目亲近慈祥,手中白粥正散发腾腾热气,少女吃力起身:“大娘,昨晚是你照看的我?这衣裳......也是你换的?”
眼前的人的出现对她来说仿佛安慰,但仍想确认,看到点头后,少女松了口气。
莫叶慈接过白粥缓缓往嘴里送,醇厚米香带着热气入喉,她瞬间打了个冷颤,以前觉得索然无味的白粥,如今竟觉得尤其美味。
凝视捧在双手中的粥,眼中泛红。
这个大娘甚是健谈,从进来起就未合上过嘴巴,一半时间感叹此宅的绝妙,另外一半时间则讲述了自己来到这里的前因后果,是太子殿下安排的。
说曹操曹操到,太子殿下出现在屏风后,遂宁紧随其后,映出身形挺拔的身躯,而由于他是在高出许多,一半头高于屏风,正好露出那一双剑眉星目,眼神清秀此刻正冷冽看了过来。
遂宁暗示大娘先行退下:“大娘,你去看看煎的药如何了。”
大娘离开后,屏风后的身影走出,秋淳泽居高临下看着对面的少女,神色依旧寡淡,莫叶慈来不及观摩,急忙起身打算行礼:“属下拜见......”
眼下正是关键时期,她不敢掉以轻心,谁知半路被打断。
“身体不适,不必。”
秋淳泽话音刚落,莫叶慈抬眼看去,眼前之人神情冷淡,他是个果断干脆之人,这样的人最怕麻烦,而眼下自己的确带来了麻烦,想到这里她道:“太子殿下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太子殿下并未理会这一话语,他目光深沉,早有计划:“吃饱后准备启程。”
说罢,他快步离开了屋中。
烈阳打在身上的那一刻,暖意瞬间弥漫,她抬头看了看天,放眼望去无一片云彩,极好的天气。
马车行得稳当,车内燃起一炉安神的檀香,烟气袅袅,缠绕着垂落的深青色帘幔,她想起父亲生前也有同样习惯。
一阵失意后,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轻响,混着街边摊贩的吆喝声,慢慢在她眼前显出画面,她斜倚在铺着软垫的车壁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父亲打的羊脂玉佩,那玉佩逐渐被体温捂得温热。
她直视着对面的车窗,虽被拉上,但偶尔吹过的风会掀开外面的景象,是与马车中完全不听的景象,虽是一瞬之景,仍令人心驰。
秋淳泽正坐于马车正中间位置,全程闭目养神。
便是此时莫叶慈才好好看了秋淳泽一眼,这样秀气温润的一张脸,却在上一世牢房里派人一碗毒药毒死了她。
人不可貌相,今后更需小心谨慎。
途中马车速度逐渐放缓,车身闷声一晃,也是此时,双眼紧闭的人睁开了眼。
如此动静,马车上定是多了个人。
随后马车稳步向前,仿佛多的是只狸猫,秋淳再次闭上双眼。
莫叶慈猜想,是遂宁。
出发时他便不在,应是被秋淳泽派去办那件事情去了。
车帘外暮色渐起,一抹朱漆宫墙掠过,墙头上的琉璃瓦在残阳下泛着淡金,她眼底的神色渐渐从一路的松弛,敛成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静。
高墙中,神秘、危险,也难以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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