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醒时,天刚蒙蒙亮。
冯穗穗僵硬地躺在床上,只觉浑身冰凉。
昨夜,她又做了那个梦。
一模一样的噩梦,冗长而又冰冷,已经纠缠她半月有余。
在那个梦里,她被迫做了暗娼,辗转在各色男人身下,只为了赚些皮肉钱去供养公婆一家。
想着梦中的那些事,冯穗穗抓住被角,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哆嗦。
那个梦里,她是十六岁时嫁进了鼠头村赵家。
然而成婚没几日,她那个夫婿就出门当兵了。起先还有书信捎来,可渐渐地,就再没了音讯。大家都说他是死在了外头,再也回不来了。
那时候她刚满十八,花骨朵一般的年纪,可怜见的,就守起了活寡。
她父母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心尖肉一般捧着养大,自然舍不得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于是央了人去说和,想接她回来。先在家养个两三年,再选个合适的人远远儿地嫁了,以后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还是和和美美的一辈子。
只赵家死活不肯放人,说既进了赵家门,便生是赵家人,死是赵家鬼。只要肯安分守己,以后养老送终自有赵家人照应。
风气如此,男家不肯放人,女家又不是什么得势人家,冯穗穗最终还是留在了赵家。
日子就这么又煎熬了两年,转眼便到了元和十三年。
那一年大旱,初期,只有少数地区的庄稼受了害,当地百姓没了收成,免不了要遭受饥馑之苦,于是携家带口,纷纷弃耕逃亡。
这般又过了一年,旱情仍不见好转,更是慢慢往南扩展,渐渐的,有些村镇竟开始有了人相食的可怖惨事。
冯穗穗所在的安平县,虽草木枯槁,河水不盈,但民户尚有余粮,仍可果腹。至于粮肆,虽高抬粮价,却仍有米粮可售卖,还远不到山穷水尽的绝境。
然则赵家,却已然到了无衣无食的死地。
梦里的那一日天光清朗,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她仍躺在床上不曾起身。
一向苛责严厉的婆母也不见身影,想来同她一样,因着腹中饥饿,手足绵软,这才无力下床,更无力过来责备她惫懒刁滑。
再后来,迷迷糊糊的,她竟嗅到了一股米汤的清香,勉强睁眼,却是她那婆母端着一个小瓷碗走了进来。
老妇人沟壑丛生的眼角是从未有过的柔软慈光,在床沿上坐下,温声道:“你醒了,来,这有一碗米汤,你起来喝了。”
听说有吃的,本来绵软无力的冯穗穗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是从床上挣扎着坐了起来。
小小的青花瓷碗,浅浅的一碗稀米汤,她几口就喝了干净。便连碗壁上残留的米粒,也被她抖着指头尽数扒进了嘴里。
老实说,那是她平生喝过的最香甜的米汤。
只是后来……
冯穗穗想着后面发生的事,不觉一阵冷笑。
那个对她动辄打骂的婆婆,先用三碗稀米汤换回了她一条命,然后带领全家跪在她床前,求着她做了那为人不齿的暗.娼。从此后,一家老小扒在她身上吸血吃肉,最终熬到了赵有志风光归来。
都说男人有三喜,升官发财死老婆,她这个做过暗.娼的糟糠妻,又如何配得上年轻英俊,前途似锦的百户长呢?
想起梦里头她死前的情形,冯穗穗总觉得她的死不是好死,倒好似被人下了毒给暗害了。
寂冷的夜,幽暗的绣帐,冯穗穗瞪大眼直勾勾望着昏沉光线里模糊不清的帐顶,用力攥紧了拳头。
所以,梦里的她奉献了自己的一切,最后却是一包毒.药,就命赴黄泉了吗?
这样凄惨可悲的一生,便是她将要经历的吗?
恐惧、怨恨、不甘,毒草般在心头迅速蔓延。
冯穗穗想,如果梦里经历的一切就是她将要度过的一生,那么,她要改命。
这一回,她绝不会嫁去赵家,也一定不会做那饲养赵家的人肉肥料,被人利用,凄惨一生。
*
冯家的早饭素来是摆在花厅的,冯穗穗梳洗装扮后,就带着丫头去了。
她夜里做了噩梦,早早的就醒了,后又想着心事睡不着,故而精神不大好。
冯母瞧她神态萎靡,拉了她在圆凳上坐下,柔声问道:“怎瞧着脸色难看?可是夜里又不曾睡好?”
半月前的一场高热后,她这女儿便时常梦魇缠身,每每做了噩梦,白日里便要无精打采,很没有精神。冯母心里惦记,也寻过郎中来瞧,却总寻不到病根,无奈下,也只能好生将养着。
冯穗穗微微颔首,抬头见母亲目露担忧,便拉了她的手轻声安抚:“娘莫要忧愁,左不过吃了早饭再去补一觉,也就无事了。”默了一瞬,忽地低下头小声询问:“娘,我,也不知我那婚事现下如何了?”
梦魇里,她的婚事仿佛就是这几日订下的。
提起这事儿,冯母立时就欢喜起来,抚了抚女儿的脑袋,含笑道:“媒人很是尽心,说的几家瞧着都很不错。”看了眼冯父:“只我和你爹商议过此事后,都觉得这几家里,当属鼠头村赵家最为合适。”
竟真的是鼠头村赵家!!
冯穗穗心头一阵狂跳,却还是耐着性子询问:“娘说的鼠头村,可是丹红山脚下的鼠头村?”
冯母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正是呢,鼠头村离咱家很近,坐了骡车一个时辰就能到。”说着又笑了起来:“这赵家呀,我很是中意呢。”
自打冯穗穗懂事起,冯母便总是同她唠叨,说以后她要出嫁了,选定的夫婿家必定不能离家太远,这鼠头村的位置,倒的确是迎合了她的心事。
冯穗穗轻轻握住母亲纤长的手指,摩挲了两下,细声问道:“娘这般看中赵家,便只为着离家近么?”
冯母瞧她垂眸低脸,只以为她是害羞了,又是怜爱,又是好笑,心说果然是终身大事,便再是羞怯的女儿家,终还是要惦记几分的,遂温言道:“自然不止这一条。”又笑道:“那赵家虽资产不丰,却胜在人丁简单。家中两儿一女,父母慈爱,儿女孝顺,却是个不可多得的和合人家。”
两儿一女,家庭和睦,都对上了。
冯穗穗更添几分心惊。
又听她母亲继续道:“如此人家,你若是嫁过去,想来也不会过分苛待于你。到时候孝顺长辈,友爱弟妹,同夫婿生儿育女,岂不是和美一生?”
娘的话轻柔温和,仿若涓涓细水,流淌的都是对女儿未来婚姻的盼望和期许。
只可怜了她这番苦心……
冯穗穗想起梦里的事,抿抿唇,心头由来一阵绞痛。
那梦里的赵家,的确是两儿一女,他们一家子也确实是相处和睦。只可惜,那份温情他们只会给自家的血脉骨肉。至于她这个嫁进去的儿媳,这一家子从来只当是外人相待。别说是温柔和善了,便不故意寻衅挑事就已是阿弥陀佛,大慈大悲了。
想起赵有志失了音讯后,婆母小姑咒骂她是个倒霉鬼、扫把星的那副嘴脸,冯穗穗攥紧帕子,恨不得立刻回绝了这门婚事。
只到底是场虚梦,缥缈无影,无所依据,若这般说出来,一则爹娘也不会轻易相信,再则她梦里的经历太过凄苦,便爹娘相信了,只怕也要跟着伤心难受。
她舍不得爹娘为她神伤。
思虑再三,冯穗穗终究是三缄其口,选择隐忍不说。
只是,又要如何说服了爹娘,推了这门婚事呢?
她这幅垂眉思索的模样,看在冯母眼里,还以为她是担心那赵大郎人品不佳,故而忧心,忙安慰道:“我儿不必忧愁,那赵大郎我和你爹都见过,模样周正,生得高大威猛。最难得的是,他是读过几年书的,说话行事很有几分读书郎的章法,这可是其他几家儿郎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的好处。”
这的确是赵大郎难得的好处了,若非是这些好处,便赵有志飞黄腾达做了百夫长,想那县令的女儿到底是官宦千金,又如何肯自降身份,嫁他做了平妻。
冯穗穗虽不忍泼自己爹娘的冷水,可为了不重蹈覆辙,再走了梦里的老路,她默了一瞬,还是张口道:“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想来多识几个字儿,多读几本儿书,也不见得就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事。”
“听锣听声,听话听音”,冯家爹娘察觉出女儿竟是不乐意的,不觉有些惊诧。
老两口对视一眼,冯母舍不得那赵大郎一表人才,便道:“若不然,娘寻个借口将那赵大郎请来,你躲在屏风后,仔细瞧瞧那赵大郎人才如何?”
一个无情无义之徒,有什么好端详的,立时便要回绝,可心头一顿,忽地改了主意。那梦虽说真实到可怖,却到底只是个梦,竟不如见上一见,也好彻底做个了断。
冯穗穗咬着牙默了一瞬,点头:“如此也好。”
见她点头应下,冯母心头一阵松快,忙催促了她赶紧用饭,很是殷切地给她夹了几块儿面点,催促她多吃些。
用过早饭,冯穗穗借口夜里没睡好要去补眠,便行过礼离开了。
冯母瞧着她的背影婀娜远去,笑道:“倒是难得,竟来过问自己的婚事了。”
冯父摸了摸胡须,微笑:“虽说女儿家羞羞答答却也寻常,只是依我看来,那性子温和柔顺的,总不如那等泼辣有主意的过得舒心如意。我倒盼着她能大胆一些,等她出了门去,我这心里也总能踏实一些。”
冯母点点头:“说得有理。”
夫妻俩又闲聊了一会儿,顺便将再请赵大郎的事情也给定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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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0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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