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大娘从十几岁开始就在冯家厨房里做帮工了。

冯家富贵，待人也向来宽厚，除下每月到手的工钱，还总能分到一些剩下的蔬菜蛋肉，便是寻常人家都用不到的无烟碳，她家冬日里也能分到一些。更别提丫头婆子们，每隔两年便能做上几套新衣衫，她也是老帮工了，每回都能跟着做上一身儿。

这样的好主户，却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了，蔺大娘怎舍得离开，当即就嚎了起来，抱住冯穗穗的腿不肯撒手，哭得死去活来。

到底是十来年的情分，冯穗穗瞧着不忍心，刚要说话，却被冯母拿眼神制止了，只好眼睁睁看着蔺大娘被拉了下去。

事后，冯母同冯穗穗道：“你打小就良善，别说蔺大娘了，便是不认识的，你也总是不忍苛责。可这口子却是万不能开，若是开了，下人们就会知道，这家的主子是个心软无度之辈，有那等心术不正的，便要欺压到主子的头上来。到时候再来亡羊补牢，可就为时已晚了。”

冯穗穗沉默地点头，心知母亲的话才是正理，但回了屋后，还是拿出了十两银子，叫翠儿拿去给蔺大娘。

蔺大娘一家虽不曾卖身冯家，却在冯家帮工数十年，也是老人了。没曾想一朝犯了错，全家都被撵了出去。

只蔺大娘心知，她这是在太太的心窝儿上戳刺了，若是犯了旁的错倒也罢了，可她嘴贱，却把姑娘的事儿说给了外男听，太太是绝不会饶过她的。

眼下捧着手里的二十两银子，蔺大娘哭得稀里哗啦。

冯家虽撵了她，可太太姑娘都是厚道人，一人给了她十两银子。这些银两，再加上她以前攒下的那些，倒能置办出一间一进的宅子，再置办几亩田地了。

可这日子哪又能比的上在冯家帮工来的滋润，想起前路茫茫，心里更添了几分愁苦。

但人还是要走的，这一日清晨，蔺大娘带着一家子坐上雇来的驴车，依依不舍地从冯家离开了。

至于洪小哥儿那里，冯母私底下也给了一笔丰厚的安家银。

听说那位小洪哥被他亲爹打得半死，洪老爹又专门从庄子那里过来，给冯母磕了头，这才拿着银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离开了。

等这些糟心事儿彻底收拾干净，已是五月初了。

早两日赵有志便从牢里放出来了，冯母虽心有不甘，也终是无可奈何。

“好在这事儿总算是过去了，名声不曾受损才是最要紧的。”冯母安慰着冯穗穗，也是劝慰着自己，又叹道：“只你的婚事，娘想着先缓上一缓，你年纪还小，咱们不着急。”

终归是吓怕了。

冯穗穗莞尔：“又哪里是我急了，分明是娘在着急。”她窝进娘亲温暖的怀抱，撒娇道：“我压根儿就不想嫁人，就想和爹娘一辈子待在一起。”

冯母见女儿撒娇，一颗心登时软的好似一汪水，抱住她立时“心肝儿宝贝”的叫个不住。

再说霍悯这里，因着将这内贼的事查了个水落石出，冯母那里终是歇了撵他的心思，只脸上仍旧不大好看，寻常也不怎么理会他。

霍悯并不在意，只安心地守着几间铺子，每日里进进出出的，很是勤勉。

这一日，管着后花园草木花卉的宋婆子，忽然提着一匣子糕点过来寻他。

宋婆子年过半百，满头花白的丝发盘成一个圆髻固定在脑后，走路一瘸一拐的。这是幼时落下的毛病，好在冯家不嫌弃，雇了她帮忙打理着后花园的草木。

霍悯一见她就笑了，走上前接过那匣子，又将宋婆子引到椅子旁坐下，道：“大娘来了，快请坐。”说着提来一壶浆水倒了一碗，放在宋大娘跟前。

宋婆子笑容和煦：“霍小哥儿莫要忙了，老婆子口不渴。”

霍悯笑道：“这是今早小铃铛送来的，这丫头年纪不大，侍弄汤水的手艺倒是一绝，我尝着味道极好，大娘也尝尝。”

宋婆子闻言端起碗抿了一口，笑道：“酸甜可口，味道正正好。”

霍悯笑着坐下，打量一眼宋婆子，见她神色不似前几日那般悲戚无助，笑道：“宋大哥的腿伤可好了一些？”

宋婆子忙道：“全靠霍小哥儿调配的伤药，这几日已经能下地走路了。”说着眼角坠下一行浊泪，满脸的感激之色：“这回全靠着霍小哥儿才渡了难关，不然，我们这一家子这会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霍悯见她淌泪，忙劝慰：“大娘快把眼泪收了，哭多了可要坏眼的。”又叹：“不过搭把手的事儿，大娘何必挂怀。”

宋婆子轻叹：“这是霍小哥儿良善仁义，说是搭把手的事儿，可除了霍小哥儿，也没人肯帮婆子了……”

惠安堂西厢。

冯母正吃着茶，忽地脸色一变，惊诧道：“你说那个宋婆子的儿子在外头失手打死了人？”

心腹关婆子忙上前劝慰：“太太莫急，这事情已经了了。”又轻叹：“阿弥陀佛！可不是打死了人。”砸砸唇道：“不过这事儿吧，也不赖那孩子。被打死的本就是个泼皮无赖，看上宋婆子儿媳的好颜色，时不时的就上门骚扰。那宋婆子的儿子又不是什么乌龟王八，怎好忍下这口气。动手的时候推了那人一把，那人也是命该绝，绊倒磕在了石阶上，刚巧就磕死了。”

冯母将茶碗放下，问：“那后来呢？”

关婆子道：“那泼皮无赖游手好闲，骚扰四邻也就罢了，在家也是打娘子打孩子，连老子娘也不放过。这会儿死了，街坊邻居大快人心不说，便那一家子也是松了口气。也不告官，只说叫宋婆子家赔上些银子便罢。”说着撇撇嘴，将手张开：“要的不少呢，五十两。”

宋婆子每月的月钱也不过二两半的碎银，五十两她得两年不吃不喝才能攒到。

冯母刚经历过赵家逼婚一事，对这等泼皮无赖最是憎恶，闻言轻叹：“这宋婆子也是，遇了难怎好就捂着不说？我又不是那等不知体恤的，她说了，我自然是要帮她的。”又道：“那她怎么办了？如今那银子可有凑够？”

关婆子笑道：“已经凑够了，听说是客房住着的那位霍小哥儿给的。”

一听是霍悯，冯母立刻抿起嘴，好一会儿才哼道：“他倒是有钱，别是干了欺骗夹帐的营生，昧了公中的银子。”

关婆子同霍悯打过几回交道，见他生得好，又是一副识文知礼的书生模样，做事说话也总是彬彬有礼，十分客气，心中对他很有几分好感，见主子这幅模样，情不自禁就替他说起了好话。

“听说他事情办得好，很得老爷的重用，老爷那性子，随手的赏银便是三四两。前阵子更是谈成了一笔大生意，光是给的红封就不少这个数儿。”关婆子竖起两根指头比了比：“且他吃喝用度都是公中给的，我瞧他寻常也不出去吃喝玩乐，能攒下一笔银子想也寻常。再说那宋婆子，再是不济，这些年总还有些体己银子。听说她把钗环首饰都当了，凑一凑，想来也是够了。”

经过查奸那回事儿，冯母心里虽对霍悯尚有看法，可到底是认可了他的能力。如今听闻这事，心说这孩子倒也是个心软良善的，不然这冯家上下三十来号人，也没见旁人出手，去助那宋婆子度难关的。

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冯母道：“你瞧着库里头那些放旧的粗布，棉麻，有合适的，赏那宋婆子三两匹。还有我妆匣里不用的旧首饰，捡两三件也给她。一大把年纪了，头上秃秃的也不成样子。”

关婆子立时喜笑颜开：“那奴婢就替那宋婆子谢过太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