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里光线却也不弱,翠儿一眼就瞧见自家姑娘跌坐在地上,正面色惊恐地看着什么。
翠儿顺着去看,昏暗的角落里,一个黑影蜷缩成一团,只能瞧出是个人,却看不出男女,也辨不出生死。登时也吓得不轻,几步窜到冯穗穗身边,蹲下来死死抓住她的胳膊,颤声道:“姑娘,那儿,那儿有个人。”
冯穗穗惊魂未定,没有作声。
翠儿又道:“这么冷的天,瞧他那样子,不会是死了吧!”说着心中生惧,愈发攥紧了冯穗穗的胳膊,哆嗦道:“姑娘我怕,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冯穗穗哪里肯走,虽心里也怕得要死,仍勉力定住心神,扶着翠儿踉跄着站起身。
翠儿见她似有前行的意图,忙用力拖住她,惊恐道:“姑娘你要做甚?”
冯穗穗雪白着脸,情不自禁地打着哆嗦,牙根却咬得死紧:“我自是去看看人究竟死没死。”
翠儿吓坏了,手上愈发用力:“不能去。”
冯穗穗挣脱不得,无语地瞪她:“那你去?”
到底还是害怕不敢去,翠儿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家姑娘,一副凄凄楚楚的可怜相。
冯穗穗无奈道:“那一起去?”
于是两人握手相携,终是一步步靠近。
冯穗穗蹲下身,大着胆子颤巍巍抬起手,就要去试那人的鼻息。
却被翠儿一把拽了回来。
冯穗穗本就害怕,这么一来更添了几分恐惧,很是生气地瞪了翠儿一眼。
翠儿脸皮雪白,抖着嗓子道:“还,还是奴婢来吧。”说罢,看向那蜷缩着动也未动的人用力咽了咽口水,随即伸出手,哆嗦着放在了那人鼻下。
洞中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冯穗穗紧张地看着翠儿,翠儿却瞪圆了眼,手指停在那鼻子下好久也没个动静。
冯穗穗终是按捺不住,待要发作,就见翠儿忽地面露喜色,喊道:“有气儿,有气儿,是活的。”
冯穗穗大喜,忙拉开翠儿自己伸手去探,果然气息暖暖,虽仿若游丝,却实实在在的是个活人。
不仅喜出望外,大声喊道:“快去,把冬伯叫上来,救人。”
已经昏迷不醒的霍悯再不曾想到,他躲到这等冰寒无人之地,竟还叫人给救了回去。
想当初,他凄然绝望地从家中离开后,就漫无目的,浑浑噩噩地四处流浪。直到花光了荷包里的所有银两,典当了身上所有值钱的环饰玉佩,这才饿着肚子,顺着山间小路,就这么巧地走到了甜水镇。
他本就生无可恋,又饥饿困乏,到了这半山腰的洞里,已是疲劳至极,再无半点力气。
又赶上突如其来的倒春寒,一夜冷风吹,虽他身上的衣袍不算单薄,却也又冷又饿。偏他心中半点生念也无,干脆靠在石壁上,昏睡过去。
这一睡,他也心知万无生理,可他实在是万念俱灰。之前的一十六年,他活得恣意随性,却不想一朝落入泥潭,令他屈辱受尽。
这倒也罢了,再是艰难,再是污浊,他咬咬牙,挺一挺也就过去了。
可他万没想到,他的血亲,他的至亲骨肉们,竟会在背后那般地刻薄侮辱他。
难道他们忘了,他落到如今这种难堪至极的境地,都是为了谁?
可叹这世道肮脏,可憎这血亲薄凉,他冷心彻骨,再不愿继续苟活于世。
只他万没想到,这等寒风未尽的天气,竟会有人专门跑到这半山腰上,不仅发现了他,还将他扛到山下,带回了家中。
冯父冯母得知自家女儿冒着寒风突然跑去丹红山已是惊讶,后又听说,她从半山腰的山洞里,带回了一个将要冻死的少年更是惊上加惊,忙相携着往女儿的院中走去。
只冯穗穗并未在自家闺房。
到底是个外男,冯穗穗将他安置在了客房里。
冯家的客房收拾得干净清爽,只冯穗穗嫌这屋中冰冷无趣,便命人烧了火盆送来,又点了一炉甜香。
不论这少年过往如何,又怎的落到了此等境地,但从她踏上丹红山的那刻起,他的生命便再不会终结于那漫天寒风,凄厉冰冷的夜晚了。
而她,也必然会如他的命运一般,从此改天换地,再不复往日模样。
冯穗穗瞧着香灰明灭间有缕缕幽香蓬勃而生,就仿佛她的期盼,蜿蜒轻转,绵绵悠长,心中不禁生出几分雀跃,嫣红的唇角再也忍不住,轻轻翘了起来。
她抬起纤指将古铜色的炉盖轻轻扣上,心想这香方是从清河镇传来的,唤作雪中春信,希望他醒来后,也能如这幽香一般,抛却旧日严寒,迎来春暖花开。
这卧房温暖,床铺柔软,霍悯昏睡了一阵,很快悠然转醒。
还未睁眼,先嗅得一缕恬淡清香。
这香闻着熟悉,仿佛是当年他闲暇时调制而成。后来传了出去,大家喜爱这恬淡清幽的香气,便照着方子去做,很是风靡了一阵。
只是,他不是死了吗?
难道地府里也盛行这清幽寒香?
霍悯满心疑惑,慢慢睁开眼,入目便是一张粉黛如春,梨涡浅浅的笑颜。
登时一怔。
冯穗穗早发觉了他的动静,就守在床前等着,如今瞧他真个儿睁开了眼,心中无限欢喜,笑道:“总算是醒了。”
见那少年只瞪着一双点漆黑眸不言不语,冯穗穗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若不然先起来喝口热汤暖暖身。”说着回头喊道:“翠儿,把汤端进来。”
这汤一直煨在泥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香泡儿,翠儿隔着窗户听见招呼,忙盛了一碗端进去。
冯穗穗已经扶着那少年坐了起来,见翠儿来了,笑道:“是撇了油脂的鸡汤,热乎着呢,你好生喝上一碗,祛祛身上的寒气。”
少年没说话,目光从少女的脸上滑过,又落向那远处的圆桌上,正冒着袅袅白气的兰花小碗,瓷玉般光洁白皙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
他,这是被人救了?
霍悯恍惚着坐到桌前,嗅着这喷香的老鸡汤,犹自觉得如坠梦中,浑然分不清梦境现实。
那样的寒风冷冽,那样一处偏僻阴凉的山洞,怎会有人这时候过去,还不辞辛苦地将他救下了山?
这样巧合到离谱的事,果然是真的吗?
冯氏夫妇转到客房的时候,霍悯已经喝下两碗热鸡汤,白皙如玉的肌肤上也沁出两朵淡淡嫣红,愈发显得姿容秀丽,难辨雌雄。又加上他乌发一束,置于背后,晃眼一看,还以为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这——”冯父哑然,转头去看冯母。
冯母定了定神,低声道:“老爷莫急,待我问上一问。”说罢,走上前去。
冯母先是冲霍悯敷衍一笑,随即拉住冯穗穗,将她扯到一旁窗下低声斥道:“这是谁你就往家里带?也不怕招了闲话出来。”
冯穗穗见她母亲面色不善,忙道:“娘不是常说要心存善念,多做善事嘛。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女儿这也是做好事,娘缘何不喜?”
冯母见她一派的纯然天真,想骂,偏又舍不得,只好耐着性子道:“便是做好事,也不该这般失了体面。咱们冯家又不是什么破落户,救个人罢了,你说一声,自有下人去做,何必劳动你亲自守着?你一个未出阁的在室女,这么守着一个外男,也不怕旁人玩笑说嘴。”
倒不是冯穗穗非要亲历亲为,只这人在梦里是死透的,如今将他救回,也算是改了他的必死之命。她也担心,这般作为可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未免叫旁人无辜担了干系,她这才守在跟前儿,什么事都要亲自操持。
只这理由,却是万不能说给母亲听的。
冯穗穗默了一瞬,叹道:“到底是女儿头回子救人性命,不亲眼瞧着他睁眼平安,如何能安心?”
冯母面无表情地瞪着她,只觉她脑子进水,浑身冒着傻气儿。
霍悯便是这时候起身上前,冲着冯母端端正正作了个揖。
冯母见他仪表不俗,又端雅知礼,再瞧他身上的衣裳虽显脏破,却是上好的云锦,心知这位必定出自富贵人家,也不想言语怠慢,凭白再得罪了人,便堆起笑略略还礼:“小公子无需多礼。”想了想又道:“不知小公子家在何处,可说与我听,我好派了人去送信,叫公子的家人快快来接了小公子回家团聚。”
家人?
他已经没有家人了。
霍悯摇了摇头,神色分外哀戚。
瞧他这个样子,莫不是家中蒙难,亲人尽失?
冯母回眸同冯父对了个眼儿。
冯父立刻上前道:“可是公子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如说来一听,若是能搭手相助,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霍悯感激地看了一眼冯父,只是这是他的劫,谁也帮不了他。
又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看向冯穗穗,两手高高拱起,深深弯下腰行了个大礼。
这姑娘良善,好心将他救了回来,可便是神医妙手,也是医得了身,医不了心。他心若死灰,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这回的救命大恩,也只能等着来生,他再衔环相报了。
于是拜了这个大礼后,便直起腰,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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