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好自为之

明明不过数月未见,却已是隔世。

她感觉自己像是忽然为父母留在家中的孩子,数月后又听到有人敲响了家门,无措,失语,怀揣期待和细微的委屈。

“看起来,你似乎认识我?”见她凝着自己看了半晌,修祈朝她微微笑了笑,声线温和,带有合适而不越界的怀疑。

“感觉似曾相识。或许…梦里见过。”程安收回视线,一本正经编着胡话,几分局促,像见着上来搭讪漂亮姑娘的登徒子。

“梦里…吗?”修祈轻笑一声,不再多问,顺势抬手,将她相中的白色大花朵摘了下来,“佛陀入梦,众生合一。看来姑娘与我倒是有缘。”

为避免直接接触,他隔着一方手帕将夹竹桃递给程安,笑道:“夹竹桃有毒,玩赏片刻便算了。莫要入口,也莫要用带伤的地方触碰。”

然而,程安控制不住的看着他走神。

他肤色一如既往白皙好看,深棕长发用玉冠半扎半束,举止间是如与生俱来的优雅从容,那双棕眸却如星辰大海般温柔浩瀚。

“姑娘?”他似乎不理解程安再次走神。

“抱歉。”程安摇头,连连道歉。

“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吗?”修祈并不在意。

“嗯。”程安应了一声,垂下眼,多少有些鼻音补充着,“一些让人很开心的事情。”

“开心?那便好。”

他弯着眼角,蕴藏笑意眼睛如有蛊惑般的力量,却只是话家常般体贴:“不过,回忆归回忆,人还是要着眼现世。此时虽是春中,但夜里凉,姑娘下次出来,还是多穿些衣服好。”

修祈虽为鬼王,但身上气息却一点没有鬼王该有的阴森血腥,干净温和得很。

他若混入人群中,寻常人根本无法想象,这么一个谦逊体贴的正人君子,竟然是坐拥鬼界十万里血地的鬼王。

“好。”程安的声音发干,“谢谢。”

“举手之劳。”背靠阳光,修祈拱手道别,温声道,“那么,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嗯。”

程安自言自语般喃喃应下,记忆却忍不住飘回初遇修祈那阵子时间。

当时她处处为人修、仙族追杀,走投无路进入鬼界,谁料却遭人诱骗被推入鬼窟深渊。

深渊不止有厉鬼,还有各类散发着恶臭的妖鬼,群鬼缭绕,互相吞食,程安拼死从尸体堆里爬出来。

可重伤还未得到半点恢复,正好赶上尸王化形。

在她灵体处处残损,几近消散的绝望之际,探寻深渊的修祈正巧路过,一剑斩却尸王,牵着她一步步淌过鬼界的血河。

自那之后,人世间再无镇南将军谢少夫人,只有鬼界的鬼将程安。

与其说她为修祈效力,不如说是他给了她一处容身地。

她日后所有的尊严地位知识实力,归根结底,皆来源眼前这位青年模样的鬼王。

修祈在她的生命中承载了太多情感和身份。

是师长、主君,也是挚友,亲人。

于程安来说,此番恩情,非赴汤蹈火不可报答,非死而后已不可偿还。

正在修祈转身离去之际,程安终于忍不住唤道:“请…留步。”

若是寻常人,被人这样三番五次的失礼对待,恐怕态度已经相当不好了。

可是修祈还是颔首转身,朝她温和道:“姑娘可还有事?”

她并没有将谢母的事情同他求助,毕竟于现在的修祈而言,她不过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凡人过客。

而且牵扯谢湛情劫,她不想让仙门知晓修祈行踪。

她只是下意识想叫住他。

“不…没有。只不过有些好奇。”程安摇头,“你也是仙庙香客?倒是从前没有见过。”

“自然未曾见过。”修祈耐心地解释,“家距此有一段距离,听闻此地仙庙灵验,特来祈福。不过今夜求签之后,已经有些晚了,只好在此住下。”

是啊,酆都,可远了。

三千里以外的地方。

“折花之恩无以为谢。只好祝您,心想事成。”程安唇畔轻轻扬起一个笑,并没有多问,只是认真地道。

鬼王嗯了声,眉眼愈发温柔,如同夜里打着旋儿吹过的微风,自言自语般:“心想尚在。不过,事…或许已经成了。”

……?

程安有些困惑,眨了下眼睛。

“我多话了。”他摇头,复尔笑道,“总归多谢姑娘的祝福,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

是一句很好的告别。

起码,程安在这一瞬间,有一瞬的安定下来,重生以来近乎失去一切的恐慌空虚,对前路的迷惘还有潜藏极深的怅然,轻松被这一句话修补填满。

“那么,保重。”

“保重。

她看着他离开,忍不住想起从前在鬼王殿外出回界,他也总是带着这样清雅的笑,在一条没有光的路尽头,鬼王殿门口,等待她的归来。

她沉着思绪,等修祈的身影彻底消失才走出花海。

遮住视线的花枝将尽,红玉站在庙墙之下等她,原先领路的仙使不知所踪。

她正想同红玉打招呼,不料有个瘦麻杆似的青年站在她对面。

好像是谢湛贴身小厮萧武。

程安唇畔方才扬起的弧度顿时垂下。

果然,她即刻转过头,朝着仙庙门口看去,门前停着一匹极其眼熟,身披坚甲的纯白高大骏马。

谢湛的战马。

……阴魂不散。

程安只觉得头又疼了起来。为什么每次她出门时,总是能遇着谢湛。莫不是他百忙之中,还有那个闲工夫找人盯梢自己。

好在现在是黄昏,鬼力最昌盛时,修祈应当已经走了。

她忍不住松了口气时,一边矗在红墙墙角边的谢湛道:“注意脚下。”

面前不大不小,正卡着一块恰好能绊住她的石块。

“……你怎么在这。”

她默默后退一步,抬眸瞧着谢湛。

“来提醒少夫人莫要绊着。”谢湛面无表情。

‘少夫人’这三个字狠狠恶心了一番程安,

她很是冷淡地勾了下唇:“便多谢大公子。”

——简直有病。

随后,两人皆是不言不语,心思各异。

萧武觉得他们夫妻二人间的气氛还是有些奇怪,砸了咂嘴试图缓解一下尴尬:“少夫人啊,您不知道…大公子听闻您要来这星君庙,可是马不停蹄地赶过来陪您呢。其心真是日月……

——有大病!

程安表面维持着笑,心里却近乎要骂人。

“萧武。”谢湛及时落下这句话打断随侍,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萧武立即住嘴,倒是红玉插话,同程安笑道:“大公子当真是体贴少夫人。您说是不是。”

“……”

是个屁。他就是怕自己对仙君不怀好意。

程安扯扯唇,客气道:“劳烦大公子挂念了。”

谢湛难得缓和神情:“顺路罢了。”

厉害,南辕北辙十里地顺路。

程安点头,看着白玉夹竹桃不说话,场面又陷入沉默中。

爱热闹的红玉有些受不了这生硬气氛,便打头说带路往前走了些,心里直嘀咕。

多好的机会啊,若是能乘此机会让大公子死心塌地,岂不是一件美事?

四人一路无言,到客房时,天色彻底暗下,阴气横生,红玉同萧武告退守夜。

挺尴尬的一件事情发生了。

不知是不是星君故意,还是仙使觉二人夫妻没什么必要,星君庙仅安排了一间厢房。

好的很,她不睡了还不行吗?

程安揉了揉额角,倒没在怕,一把推开门走进屋,借着天际余辉,将盛开漂亮的夹竹桃好好放在木桌上,取了火折子,点了一边蜡烛。

仙庙不比谢府,烛火仅有一只灯芯,熏得屋内一片昏暗。

谢湛后脚进门,立在门口,未曾入座,似乎看穿她的疑虑:“你想问什么?”

她坐在厢房内木椅上,垂着眸,恭顺道:“没什么想问的。”

“说谎。”谢湛的眼睛纯黑,如同识破人心的白泽。

程安见他似乎同这茬过不去,皱了眉,随便扯了个话题:“殿下如何看待鬼界?”

“鬼界?”谢湛眯了眯眼,话中别有所指,“从前的鬼界,还勉强算个干净地方。不过,现在……哼。”

这一半的话不知道在指谁,但是联想到上一世最后他与修祈对峙场面,不难想象到他是在拐弯抹角骂自家那只大鬼王。

程安当下就有些不开心了,刻意放重语气:“殿下对鬼界了解可真深。”

她了解修祈,他是个一顶一好的人,起码待自己好到近乎有求必应。

从前自己鬼力孱弱,穿不过鬼界大结界,却总想着上界的美酒佳酿,他便刻意打了一把鬼伞,每人间逢年过节,或是鬼界中元日,便亲自带着自己去上界看看人间界的样子。

若是她闭关修行,或者出门远行,归来时自己的府邸总会多出他留下的伴手礼。

有时是一坛美酒,有时是一叠桂花制的糕饼,或是哪里新奇的小玩意。

“深?你对鬼界了解又有多少。”谢湛眯起眼睛,听出她话中对鬼界维护,“血腥杀戮,勾心斗角。你当那里是好相与的?”

废话,好相与的做不到鬼王位。

但这和他待自己好无关。

程安露出一个极温婉的笑,顺从道:“殿下所言极是,鬼界确实不是个好地方。”

她话一落下,谢湛凝着程安看了良久,直到看的她心里发毛时,他才站起身,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留下程安一人懵逼。

明明她什么都没说,甚至还很配合他的言行,怎么还似乎受了什么气一样。

难不成每个人都要猜他的心思不成?

程安耸耸肩,伸手捧起洁白夹竹桃,看着清润的大花瓣,心情才算平和了些。

算了,管他作甚。

让她和谢湛同床共枕,今日若是睡得着便奇了。

仙庙客房床板并不柔软,薄薄被褥算不上厚,躺在上面硬邦邦的,几分冷硬的味道。

程安并不娇气,也不嫌弃其他,和衣躺在榻上,手里拂过夹竹桃鲜嫩的花瓣,指尖触碰面前尚且残留些许温度的花瓣,心思却有些飘。

修祈来谷平城做什么?

她上一世还是凡人时,可从来没有见过地下那位大鬼王。

莫非是路过?还是听闻了谢湛情劫一事?

她揉揉额间,思绪有些烦乱,也有些头疼,深吸一口气,将夹竹桃放在床边,抿着唇轻笑一声。

想这么多做什么。

待下一次再见,探探自家大鬼王风声好了。

她屈指碰了下夹竹桃,低声道:“你要好好的,好好的、开开心心的活着。”

定不能像之前一样,生死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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