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和蓝湛领头,金凌、思追和景仪在他们身后,五人齐齐持香跪在罗素墓前,恭敬的叩拜三下,然后将香插入香炉中。
祭拜完罗素之后,金凌三人自觉的维护周围的环境,清理一下草木,修整一下墓碑,景仪还打来一桶水,和思追一起认认真真的用干净的布巾将罗素的墓擦得干干净净的。江澄张了几次口,想要他们别那么认真,罗素已经就剩几片残魂在蓝氏的搜魂袋里,回去之后建个养魂阵好好温养着才是正事,养个百八十年彻底养好了,再送这姑娘好好去投胎。这辈子这姑娘不容易啊,下辈子希望她能好运。但是看着三个少年一直红肿未消的眼睛,江澄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距离那惊心动魄的日子已经过去五天了,从这三个少年的脸上看来,这些天,这些孩子背地里没少哭过。江澄其实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里,这些天他也没安生度过,吃不下睡不着,就算勉强入睡,那道雪亮的剑光总是很快就能让他从噩梦中惊醒。这五天,他基本上都是靠坐在床头,看着窗外的黑暗变光明,江澄的眼睛虽然不红肿,但是那深黑的眼圈,和这些天急速消瘦的身形,也说明他这五天过得很不好。
过得比他们更不好的,自然是蓝湛。
蓝湛还是那副衣衫雪白、发丝不乱、神情不变的模样,但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人其实也就剩下那副皮囊在这里,精气神早就无影无踪。江澄恍惚中似乎又看到了最初记忆里,魏无羡死后那个行尸走肉般活了很多年的含光君。面对这样的蓝湛,连江澄都说不出他什么,这里最痛苦的人莫过于他,那一剑落下,被刺的,又何尝只是魏无羡一个人。
江澄叹了口气,犹豫半天,还是对蓝湛开口,“你,你还好吗?前些日子总是看你按着胸口,可还有事?”
蓝湛愣了一下,这还是那天之后江城第一次开口对他说话,不是骂他,不是怨他,而是关心他,蓝湛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然后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从那天起,这里再不会痛了。手下隔着皮肉,能感觉到心脏在跳动,也只感觉到在跳动。从那天起,一切似乎又回到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状态,呼吸、用餐、就寝,一切如常。五天前刚刚觉得自己又象一个人,有喜怒哀乐、会痛会笑的正常人,不过短短一瞬,又回到曾经的状态。丹府内的那处边界也再也感受不到,看到江澄、金凌,甚至思追景仪都躲着人在哭泣,只有自己置身事外,明明之前也又各种情绪了,可就那么一下之后……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就觉得整个人空空落落的,好像,身体和灵魂分隔两地,这个世间都有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好像什么都抓不住,一下子,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理由和意义了。
江澄等了半天,也没等来答复,蓝湛一幅神思迷离的样子,这些天,他一直这样,人还在,魂没了,只有一处皮囊按照惯性在那里做着该做的事。活着,也仅止于活着。江澄叹了一口气,伸手拍拍蓝湛的肩膀,这还是二十多年来,江澄首次主动对蓝湛释放善意,然而,蓝湛依旧无知无觉,不知道在想什么。江澄也不在说什么,默默的站在一边自己发呆。
天很蓝,云很白,风很轻,花很香。这个世界的一切都那么的美好,山下的花溪镇里人声鼎沸,热闹祥和,每个人都在兴高采烈享受着他们的庆典和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这里的人们并不知道五天前他们曾经命悬一线,只是有一个修士,坚决的把危险拦截在自己的身体里面,用自己的生命守护住他们的世界。
愿我魏无羡能够一生锄奸扶弱,无愧于心。
魏无羡,你做到了。
江澄又深深的叹了口气,看着远处的热闹,他在心里对魏无羡开口,魏无羡,你高兴吗?开心吗?满意吗?他们都好好的,过着他们平平常常的日子。他们从来就不知道你,甚至不认识你,不知道你牺牲了自己才换来他们今天得以继续的生活。但是你,你是心甘情愿的,对吗?你并不需要他们感恩戴德,你就愿意看着他们这样无知无觉的,吵吵闹闹的继续他们的生活,你总说,修士修行,为的从来就不是自己。你第一世,为的是温情温宁那一族,你觉得他们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你哪怕站在仙门百家对立面都要维护他们。历经九世轮回,每一次,你都选择继续守护,守护的不只是温情那一族,你永远守护的都是那些弱小。锄奸扶弱,你说到做到了,你一直都说到做到。
可是魏无羡,我弱小不弱小?阿姐金凌弱小不弱小?和你相比,蓝湛弱小不弱小?我们这些人呢?我们能不能也被你放在心里守护?我们伤心不要紧吗?我们痛哭流涕不要紧吗?失去你,我们真的就过段时间就没有关系了吗?
江澄再一次确定自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他永远成为不了魏无羡,做不到魏无羡那般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但是,他心里忽然就很坦然,很多年前他就不嫉妒不羡慕魏无羡了,尤其是看到生无可恋的蓝湛,他忽然就想到家中的妻儿老小,想到远在金麟台的阿姐,他做不到就做不到吧。也许他这一生就这么碌碌无为,只保自己一个小家,一个云梦地界的无虞就已经是他的极限。也许,他就这么点出息吧。做自己的极限,并且努力做好,做自己的最好何尝不也是一种选择,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锄奸扶弱,也许,也就只有当年放飞纸灯时同样祈愿的蓝湛才能真正做到与他并肩,和他携手,所以,大概真的早在很多很多年前,早在一切都还没有真实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魏无羡会站在另一个人身边吧。
江澄忽然就平静了,想开了,也放下了。就是不知道蓝忘机能不能放下,尤其是那一剑,是他亲手刺下的。
蓝曦臣出现的时候,他看到的就是三个少年躲在一边偷偷抹着眼泪,云梦的江宗主一脸戾气消散一空,反而是用一种怜悯的眼神在看向自家仿佛已经成为一棵朽木般的弟弟。蓝曦臣叹了一口气,和江澄客套的点了点头,然后轻声对弟弟,也对江澄开口,“别担心,我来的时候先去看了阿羡,我这次带来的还有兰陵金氏和清河聂氏的高阶医师,医师们告诉我,阿羡的情况已经日趋稳定,再有几日应该就能摆脱性命之忧。日后好好将养着,一定会恢复如初的。”
江澄松了一口气,三个少年更是脸上的眼泪都没擦干净就笑起来了,唯有蓝湛依旧在出神,也不知道他兄长的话,他有没有听进去。蓝曦臣看向江澄,江澄对着他点点头。这些天蓝忘机一直都是这样的,要不就是坐在魏无羡床头看着魏无羡发呆,把他拉出门,他就独自发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如果你不理他,他就能这么发呆发一整天,这世间好像对于他都没有任何意义一样。
蓝曦臣也叹了口气,这样的忘机他太熟悉了,在他的记忆里,阿羡走后,忘机就一直是这般浑浑噩噩的过日子,他不见青天高,不见黄地厚,微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他弟弟,九世挣扎,最后,还是要过最初的日子么?
蓝曦臣握拳握到指甲都进入血肉里,鲜血顺着指缝滴下来。他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怨愤,阿羡他,他这是又一次把刀扎进忘机的胸膛里,让忘机再不能好过么?
阿羡,若这是你二十年煎熬岁月的复仇,你成功了。
但是你若还有一分心,你醒来好不好?大哥求你了。
无独有偶,江澄此时想的也是同一件事,魏无羡,你睡了五天了,该醒一醒了吧。你已经足够惩罚了蓝忘机,他离崩溃也就一线之隔,你醒来吧,也是为了你自己。
三个少年也同样在心里祈祷,大舅/魏前辈,您醒一醒吧,求您了。
五天前,蓝湛的剑落下,魏婴虽然把剑尖调整的正对自己的心脏,但是真正落下的时候,擦着魏婴的身体,蓝湛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去伤害他的。
魏婴苦苦一笑,没办法了,他准备自爆金丹,与夺舍修士同归于尽。
“不要,停下!”这次,连蓝湛都试图阻止他。
最危急时刻,一个黑影闪入魏婴体内,数息之后,这个黑影挟裹着另一团黑影从魏婴体内飞出。两团黑影纠缠着,只听见一个声音喊道,“罗素,放开我,你,你疯了吗,放开……”两团黑影一起在半空中爆炸。蓝思追反应最快,拿出搜魂袋将四散的魂体都收进袋子里,然后区分出属于罗素姑娘的好好保管,而属于那个夺舍修士的,则被金凌直接从袋子里挑了出来,和景仪一起只能用将其彻底打到消散。
罗素自己给自己报仇了,她的魂体经过这近百年的煎熬,锤炼得很是强大,即使将自己的尸骨扬灰后依然能暂时保留意识,跟在众人身边许久,在夺舍修士最虚弱最狼狈最危险的关头,她找到机会,将其从魏婴体内掠夺出来,以自爆的形式将其消灭,为自己和阿娘、阿姐报仇雪恨了。
善恶终有报,苍天饶过谁。夺舍修士最初那般欺压罗素,结果罗素给了他当头一棒,直接将他的身体炸碎。这近百年时间一直靠暂时依附在别人身体上存活至今,修为耗损了也要继续作恶。现在,被苍天借罗素的手,直接将其彻底消灭,再无第三次机会。而罗素则因为这些年的修炼,魂体被淬炼得更加凝结,同样的爆炸,罗素的魂体虽然散成数块,但还有被拯救的可能,才能再有下一世的新开始。
所以说啊,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人也好,修士也罢,坏事不能做,做了一定会有报应。
可是,魏婴和蓝湛他们可曾做过什么坏事吗?为什么他们两个人一直在受苦?
罗素将夺舍修士带出魏婴体内后,魏婴就陷入昏迷,长久的昏迷。蓝湛和江澄轮班给他输入灵力,修补体内无数的伤,直到三天后两家高阶医师抵达。高阶医师会诊后给出一个不太好的消息,魏婴伤势比预想的还要严重,他们会尽力保住他的性命,但至于什么时候能醒,就无法给出答案了,要看身体的恢复情况。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也许……反正他们也说不好。
在几家医师的共同协助下,魏婴在花溪镇停留了一个月后,终于情况稳定下来,至少性命无忧。只是,他到底什么时候能醒,谁也不知道答案。蓝湛似乎也缓过一口气,再不是那副生无所恋的模样,他总是守在魏婴身边,帮他按摩、翻身、擦洗,他说,他希望魏婴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他。
三日后,魏婴在大家的护卫下被送回静室,这次是江澄主动提议的,他说,他相信蓝忘机。就冲这句话,蓝曦臣暗暗决定,以后江澄就算向他甩一百次脸,他都会发自内心的笑脸相迎,再不会在心里偷偷骂人了。
谢谢你哦,江澄会翻你个大白眼作为回应的。
一晃三个月过去了,一个炎热的夏天都过去了,魏婴虽然一直躺在床上,但是这样的炎夏,他连出汗都出得很少。医师们对蓝湛一再保证,魏婴是真的在慢慢恢复,但是蓝湛对于这样“慢慢”很是不满,只是这一次,他不满也没用就是了。
夏天过去,秋天也过去了,然后寒冬来临。
魏婴依然每天睡觉,蓝湛反正就在他身边守着,他有无数的事情要做,要事必躬亲的照顾他的魏婴,蓝湛一点都没有怨言。这天,刚给魏婴洗过脸和手,蓝湛端起水盆就准备出门倒掉。只站起来这一个动作,蓝湛识海里忽然传来一连串“啪嚓嚓”的声音,蓝湛闭目感受了一下,那道边界就这么毫无预兆的碎裂掉,蓝湛脸色一白,然后下一秒他发现自己的灵力依旧正常的在经脉内运转,蓝湛机械性的完成手上的事,等他忙完一切坐到床边的时候,蓝湛才发现,有什么改变了。
改变的是自己,自己的情感,他对魏婴的感情恢复了,那道边界的碎裂意味着再没有什么能够蒙蔽住自己的感知,他看着魏婴静静的躺在那里,心里却百感交集。
“枯木逢春?”蓝湛喃喃自语,“枯木真的能逢春吗?”
窗外雪花纷飞,隆冬的雪花将一切遮盖在自己的白雪之下。然而,它能遮盖住多少,又能遮盖住几时呢?你看,其实,枯掉的树干上,一点一点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绿色。冬天走了,春天来了,谁又能保证枯木,就一定不会逢春呢?
蓝湛这天上完课回到静室,手里捧着一支盛放的桃花。他走到花瓶前更换花枝,然后将窗户又推开大一点点。一阵风吹过,将几朵桃花的花瓣吹了进来,有的落在被子上,有的落在枕头上,有的落在魏婴的长发上。蓝湛轻手轻脚的捡起这些花瓣。他就坐在那边,一边收拾,一边习惯性的自言自语,“魏婴,后山的桃花开了,你醒后,我们一起去看好吗?”
他已经习惯静室里面只有自己的声音,这次却听到了回应,“……好啊。”
蓝湛僵住了,极慢极慢地抬起眼睛,顺着声音看过去。
他看到了,这世上最美的花儿,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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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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