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日夜的风云

暴雨如天河倒灌,狠狠砸在淮阳郡龟裂的土地上。浑浊的泥浆翻滚着,吞噬了官道,吞噬了田垄,也吞噬了远处村落仅剩的几缕残烟。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河底淤泥翻上来的腥腐、来不及掩埋的人畜尸骸散出的恶臭,还有绝望本身冰冷的雨味。

一辆玄黑马车在泥泞中艰难跋涉,车轮深陷,拉车的健马喷着粗重的白气,每一次奋力前行,都带起大片污浊的泥浪。车辕上,车夫裹着厚重的蓑衣斗笠,雨水顺着边缘汇成水帘,几乎看不清前路。

车厢四角悬挂的金铃在狂风中发出细碎而急促的鸣响,如同垂死之人的喘息,固执地穿透哗哗雨幕。

车内空间宽敞,布置却极为简练。谢权端坐于软垫之上,一身玄色窄袖蟒袍,领口袖口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繁复的兰草暗纹,雨水和泥点也难掩其华贵。

不过十九年纪,面容俊美得近乎锐利,尤其那双眼睛,沉黑如子夜寒潭,此刻正凝在摊开于膝头的一卷账簿上。指尖划过一行行墨字,带着一种冰凉的审视,仿佛拨开的不是账目,而是层层叠叠的尸骸。

“四月十七,淮阳仓调拨官粮三百石……官粮?”他低声自语,声音不高,却像薄刃刮过冷铁,在狭小的空间里激起无形的寒意。

指尖点在一个数字上,“三百石官粮入库,十日后,赈灾粥棚上报耗损一百五十石?

耗损?

耗损进谁的口袋?”

侍立在角落的几名侍卫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他们深知这位年轻郡王的脾气,越是平静,底下蕴藏的风暴越是骇人。

车帘猛地被狂风卷起,裹挟着冰冷的雨水扑入。几乎同时,一道黑影如同被狂风撕裂的乌云碎片,骤然从斜刺里翻滚着撞入车厢!

“砰!”

沉重的闷响破开车窗。来人重重摔在谢权脚边的厚毯上,激起一片水渍。是个身形劲瘦的青年,一身紧窄的夜行衣早已被雨水和泥浆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流畅却此刻紧绷如弓弦的肌肉线条。

他脸上蒙着黑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此刻瞳孔剧烈收缩,如同受困的猛兽,充满了痛苦与狠戾的警觉。他左手死死捂在右肩胛下方,指缝间涌出的鲜血竟比朱砂还要艳烈刺目,正迅速将深色的衣料染成更深的、粘稠的暗红。

车厢内的侍卫瞬间拔刀,刀刃出鞘的森然冷光齐齐指向地上的人影。

“暗七?”

谢权的目光终于从账簿上抬起,落在那双熟悉的、此刻却翻涌着陌生痛楚的眼眸上。他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只是膝上的账簿被他不经意间捏出了几道深刻的折痕。

暗七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动肩下的伤口,带来一阵痉挛。他没说话,只是咬着牙,用没受伤的左手极其艰难地探入怀中。

动作牵扯到伤口,鲜血涌得更急。他摸索着,掏出一件物品,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递向谢权。

那是一只玉珏。约莫半掌大小,通体莹白,却被鲜血浸透了半边,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妖异。

玉珏边缘断裂,显然是硬生生从某件完整的器物上掰扯下来的,断裂处异常尖锐。最触目惊心的是,玉珏中心,一缕天然形成的殷红血丝,在满手血污和莹白的玉质映衬下,蜿蜒扭动,宛如活物,又似一道凝固的泣血伤痕。

“血纹玉……”谢权瞳孔深处猛地一缩,仿佛被那玉中的血丝狠狠刺了一下。他认得此物,或者说,认得它所象征的、早已被尘封在血与火深处的某个禁忌。他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染血的玉珏。

就在这时,暗七因剧痛而微微抽搐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竭力想将递出玉珏的手臂收回,却已迟了。捂在肩伤处的右手无力地滑落下来。

谢权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瞬间钉在了暗七暴露出的右肩胛之下。

那里,皮肉翻卷的伤口边缘,赫然烙印着一个印记!

印记不大,却异常清晰,如同用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皮肉里。线条古朴刚劲,勾勒出一只踏着烈焰、昂首向天的异兽轮廓——麒麟!麒麟阁的徽记!

空气骤然凝固,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只有车外暴雨疯狂击打车厢的噼啪声,和车内暗七压抑不住的、带着血腥味的粗重喘息。侍卫们的刀锋纹丝不动,眼神却已从警惕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疑。麒麟阁?郡王生父执掌的麒麟阁?他们的人,怎么会追杀郡王最贴身的暗卫?

谢权脸上的最后一丝平静终于碎裂。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冰层破裂,汹涌的寒意和更深处翻腾的惊涛骇浪瞬间涌出。他盯着那个烙印,视线如同淬毒的钢针。

他没有立刻去接那染血的血纹玉珏,目光缓缓移向暗七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山雨欲来的重量:

“谁干的?”

暗七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然而,一声凄厉悠长的唿哨,如同夜枭垂死的尖啸,骤然撕裂狂暴的雨幕,穿透车厢!紧接着,是无数利刃破空袭来的尖锐嘶鸣!

“敌袭!护驾!”侍卫首领的暴喝声炸响。

“笃笃笃笃——!”

密集如骤雨的撞击声狠狠砸在马车坚固的厢壁上!力道之大,让整个沉重的车厢都剧烈摇晃起来!是劲弩!强弩破甲箭!

拉车的健马发出一声悲鸣,一支弩箭深深贯入它的脖颈。巨大的痛楚让它彻底失控,疯狂地扬蹄挣扎,拖着沉重的车厢在泥泞中打滑、旋转!

“弃车!”谢权厉喝,声如惊雷。他反应快得惊人,在车厢彻底倾覆前的瞬间,一手抄起膝上的账簿,另一手闪电般探出,抓住了暗七递出血纹玉珏的手腕,将他和那染血的玉珏一并拽向自己!同时身形如鹞子般向后疾退!

“轰隆!”

失控的马车在泥水中猛地侧翻!沉重的车厢砸在泥浆里,溅起浑浊的巨浪。几支强弩穿透了翻倒车厢的薄弱处,带着木屑残片深深钉入泥地。

谢权拽着暗七,在车厢翻倒的刹那,撞破侧面的车窗翻滚而出!冰冷的泥浆瞬间裹满全身。几名侍卫反应稍慢,被翻倒的车厢压住腿脚,发出闷哼和痛呼。

“走!”谢权甩掉脸上的泥水,目光如电扫过四周。雨幕中,影影绰绰数十道黑影正从道路两侧的残破屋舍和倾倒的树木后急速逼近,刀光在雨水中反射出森冷的白芒,如同鬼魅的獠牙。

他拽着几乎站立不稳的暗七,毫不犹豫地带着他朝着不远处一座黑黢黢、仿佛巨兽匍匐在雨夜中的废弃龙王庙冲去。侍卫们紧随其后,边战边退,刀剑碰撞声、弩箭破空声、伤者的怒吼与敌人的闷哼,瞬间在暴雨中交织成一曲死亡的交响。

龙王庙的腐朽木门被谢权一脚踹开,发出刺耳的呻吟。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霉烂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混杂着雨水带来的土腥。庙内空旷破败,蛛网如同破败的旗帜挂在残破的梁柱间。

正中一座泥塑的龙王像早已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扭曲的木架,空洞的眼窝漠然俯视着闯入者,神像前的石制供桌倒是异常宽大厚重。

侍卫们迅速抢入,两人立刻死死顶住那扇随时可能散架的木门,其余人则背靠墙壁和供桌,刀剑向外,警惕地听着外面追兵迅速逼近的脚步声和呼喝。

“守住门窗!”谢权将几乎脱力的暗七放在冰冷粗糙的石供桌旁,让他靠着桌腿。暗七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惨白如纸,肩下的伤口还在不断渗出鲜血,染红了身下的灰尘。

谢权自己则背靠着一根粗大的柱子,胸膛微微起伏。玄色蟒袍上沾满了泥泞,几处被树枝或利刃划破的口子翻卷着。他解下腰间佩剑。剑鞘古朴,通体玄黑,只在鞘口镶嵌着一圈极细的暗金色云雷纹。他拔剑出鞘。

“锃——”

一声清越龙吟,在这破败潮湿的庙宇内显得格外清晰。剑身如一泓流动的秋水,寒光凛冽,映照着谢权此刻冰冷如铁的脸庞。他将剑横于膝上,扯下腰间悬挂的剑穗。

剑穗以深青色丝绦编就,末端系着一枚龙眼大小、浑圆精巧的赤金铃铛。铃铛表面并非光滑,而是细细錾刻着繁复的缠枝牡丹花纹,层层叠叠,华美异常。

谢权从怀中摸出一方素白的丝帕,开始专注地擦拭剑身。动作沉稳,一丝不苟,仿佛外面那步步紧逼的杀机、身边暗七粗重的喘息和血腥味,都不复存在。

冰冷的剑锋拭去泥水,更显锋芒逼人。他的指尖抚过剑刃,又落在那枚金铃上。帕子仔细擦过铃铛表面繁复的牡丹暗纹,金铃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极其轻微的、几乎被暴雨声完全淹没的“叮铃”脆响。

他擦得很慢,很专注。手指的每一次移动,都像是在拂去尘埃,又像是在触碰一段被强行掩埋的过往。铃铛上凸起的缠枝牡丹纹路,丝丝缕缕,缠绕着他的指尖。

就在金铃被擦拭得熠熠生辉,牡丹纹路纤毫毕现之时,谢权擦拭的动作,毫无征兆地顿住了。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自己随手放在供桌边沿的那本关键账簿上。

方才撞入马车、翻滚、破窗、奔逃……一系列剧烈的动作下,账簿早已散开,几页被雨水和泥浆浸透的残页滑落出来,皱巴巴地摊在冰冷的石面上。

其中一页残破的边缘,被泥水浸染得模糊,却恰好露出账簿主人留下的一个私印印记。那印记不大,线条却异常清晰流畅——一朵盛放的牡丹花,花瓣层叠舒展,雍容华贵。每一瓣的转折,每一条花蕊的勾勒……

谢权的目光,死死定在那朵泥水中的牡丹印记上。

指尖的金铃牡丹暗纹,账簿残页上的雍容牡丹印记……两个图案,跨越了时空与目的,在这一刻,在昏暗破败的龙王庙里,在疯狂敲打屋顶的暴雨声中,在浓重的血腥与灰尘味里,在他被泥水模糊的视野中……诡异地、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嗡——”

脑海深处,仿佛有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被这重叠的牡丹图案狠狠拨动!

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拉远、破碎。冰冷的石庙、粗重的喘息、门外的喊杀、肩头染血的暗七……一切都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撕扯开!

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冰冷的白。

凛冽的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呼啸着穿过京城空旷寂寥的街巷。天地间一片混沌的银白,积雪深可没膝,压弯了枯枝,掩盖了朱门。这是十二年前的隆冬,一个冷得连时间似乎都要冻僵的雪夜。

“呜…呜嗷……”

几声饥饿的低沉咆哮,带着瘆人的贪婪,从巷子深处传来,越来越近。

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从巷口跌撞冲出。是个约莫六七岁的孩子,身上裹着一件明显不合身、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旧棉袄,小脸冻得青紫,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大得出奇,此刻盛满了惊惶绝望的泪水,在雪光映照下亮得惊人。他赤着脚,冻得通红的脚丫在深雪里踉跄奔跑,每一次拔脚都异常艰难。

身后,几只眼冒绿光的野狼,吐着猩红的长舌,涎水滴落在雪地上,喉咙里滚动着贪婪的呼噜声,紧追不舍。它们越来越近,腥臭的气息几乎喷到孩子的后颈。

他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一条更窄、更暗的死胡同。尽头是高高的青砖墙,两侧堆满了被积雪覆盖的杂物。他惊恐地回头,野狗的身影已堵在巷口,森白的獠牙在雪光中闪烁。

无处可逃!

恐惧攫住了他,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着。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那个孩子冲出来与头狼相撞,厮杀就此开始…瘦弱的孩子爆发了惊人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压出的嘶吼

我活不了,你这畜牲也别想活…

“滚开!”

一声清越的少年叱喝,如同冰玉相击,骤然响起!

巷口出现了一行人。为首的是个锦衣华服的少年,约莫八岁年纪,身披一件镶着雪白狐裘滚边的玄色大氅,面容犹带稚气,眉眼却已初具逼人的英挺,尤其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此刻蕴着薄怒。正是少年时的谢权。他身后跟着几名气息沉凝的侍卫。

随着他的叱喝,一名侍卫闪电般出手,几颗石子带着破空厉啸射出!

“嗷呜!”冲在最前的狼被石子狠狠击中鼻尖,发出一声惨嚎放开撕咬的孩子,夹着尾巴后退。另外几只也被震慑,龇着牙,犹豫不前。

少年谢权看也没看那几只野狼,他的目光,径直落在了墙角那人那双眼睛……你的眼睛真好看

一种莫名的悸动,毫无预兆地击中了少年谢权的心。他皱了下眉,不是因为厌恶,而是这双眼睛带来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觉。

他迈步走了过去,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在那堆雪前站定,微微俯身,伸出了手。那只手白皙修长,带着养尊处优的温润,与这冰天雪地格格不入。

“出来。”少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雪堆里的孩子抖得更厉害了,大眼睛里全是恐惧和茫然,泪水无声地滚落。他不敢动。

少年谢权耐心地等了几息,见孩子毫无反应,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他索性弯下腰,直接伸手,拨开覆盖在孩子身上的雪。

冰冷刺骨的雪被拂开,孩子蜷缩成一团的身体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冻得青紫的小脸上沾着雪沫,嘴唇乌黑,牙齿咯咯打颤。那件破旧的棉袄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更显得他瘦骨嶙峋。

“啧。”少年谢权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别的什么。他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华贵温暖的玄色狐裘大氅,不由分说地裹住了那瑟瑟发抖的小小身体。

温暖骤然降临,带着少年身上清冽干净的气息,将刺骨的寒冷隔绝在外。孩子猛地一颤,冻僵的意识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唤醒了一瞬。他抬起被泪水模糊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天神般的锦衣少年。

“带回去。”少年谢权直起身,对身后的侍卫吩咐道,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仿佛只是随手捡了一件无足轻重的物品。

侍卫应声上前,小心地抱起被狐裘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

兰陵郡王府,松涛苑。

地龙烧得极暖,空气中浮动着名贵沉水香清幽的气息,将屋外的酷寒完全隔绝。长公主萧氏靠在一张铺着雪白狐皮的紫檀木贵妃榻上,姿态慵懒,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雍容与威仪。

她保养得宜,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鲜衣怒马、驰骋沙场的绝代风华,只是眼尾添了几道岁月和心事的刻痕。

一个戏班的青衣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南曲,嗓音婉转清丽,身段袅娜风流。

长公主微阖着眼,手指随着曲调的节奏,轻轻在光滑的榻沿上叩击。她似乎听得入神,又似乎只是借此排遣着什么。直到贴身侍女轻步上前,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长公主叩击的手指蓦地停住。

她缓缓睁开眼,那双与谢权极为相似的、曾令无数敌人胆寒的眼眸,此刻清晰地倒映着被侍卫领进来的那个孩子。

孩子已经梳洗过,换上了一身干净暖和的素色棉袍,但依旧瘦弱得可怜,好似一株随时会被风吹折的细草。

他局促不安地跪着,小手紧紧攥着衣角,低着头,不敢看榻上那位华贵得令人不敢直视的妇人。

洗去了污垢,那张小脸在暖阁明亮的灯光下,显露出惊人的底色——皮肤是冰雪般的剔透白皙,五官精致得如同玉琢,尤其那双眼睛,清澈见底,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种天然的、不自知的潋滟。

长公主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扫过孩子的脸。

当她看清那双眼睛的轮廓,那眉梢眼角细微的弧度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戏台上青衣婉转的唱腔还在继续,咿咿呀呀,如同隔着一层水幕传来。

长公主脸上的慵懒和雍容,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面,瞬间碎裂!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猛地冲垮了她精心维持的平静!

震惊!难以置信!随即是……一种刻骨的、带着恐慌的厌恶!最后,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杀机!

那张脸……尤其是那双眼睛!太像了!太子!

这个孽种……竟然还活着?

“母亲?”少年谢权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询问。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母亲瞬间的气息变化,那冰冷刺骨的杀意让他心头一凛。

长公主没有看儿子,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在孩子的脸上。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无意识地深深掐进了掌下柔软的狐皮里。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渣,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这双眼睛……看着就让人心烦意乱,容易招祸。处理掉吧。”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丢弃一件不合心意的摆设。

“娘!”少年谢权霍然抬头,声音拔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和不容置疑的维护。他一步跨出,竟直接挡在了那瑟瑟发抖的孩子身前,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直面母亲眼中那片深沉的杀意寒潭。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孩子惊恐煞白的小脸上,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少年谢权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拧了一下。他转回头,迎上母亲冰冷审视的目光,下颌绷紧,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我要他。”

少年清朗的声音掷地有声,暖阁内回荡,竟一时压过了那缠绵悱恻的南曲唱腔。他小小的身影挡在孩子前面,像一道骤然竖起的、不可逾越的屏障。

长公主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她看着儿子眼中那份不容置喙的坚决,看着那孩子躲在儿子身后、那双酷似故人的眼眸里流露出的脆弱依赖……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痛楚,瞬间淹没了翻腾的杀意。

她缓缓地、缓缓地靠回了狐裘软枕中,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涂着蔻丹的手,仿佛耗尽了力气,连声音都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

“送你父亲那能活就随你。”

“呜…呜嗷——!”

凄厉悠长的野狼嚎叫,如同十二年前那个雪夜的冰冷回响,带着穿透时光的恶意,又一次狠狠撕破了龙王庙外狂暴的雨幕!

这声嚎叫,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猛地刺穿了谢权沉湎于冰冷记忆的识海!

眼前的漫天风雪、母亲眼中的杀机、少年时自己倔强的背影……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琉璃,瞬间片片剥落,消散无踪。

现实冰冷、潮湿、血腥的气息,混合着破庙腐朽的灰尘味,重新将他狠狠拽回当下!

谢权猛地睁开眼。

瞳孔深处,十二年前雪夜残留的惊悸与此刻庙外滔天杀机瞬间碰撞,燃起一片冰冷刺骨的烈焰。

他依旧保持着擦拭金铃的动作,指尖却已僵硬。那枚小小的赤金铃铛,牡丹花纹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闪烁,仿佛吸饱了旧日的血与雪。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

目光越过破败的门窗,似乎要穿透那厚重的雨帘和黑暗,锁定外面无数潜藏的杀机。最终,他的视线沉沉地、落回到供桌旁。

暗七靠着冰冷的石桌腿,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他肩下的伤口还在渗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的颤抖。

然而,当谢权看过来时,那双曾盈满惊惶泪水、此刻却沉淀了十年风霜磨砺的眼睛,艰难地抬了起来。

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却不再脆弱。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绝绝的火焰,一种穿透了时光、与十二年前雪夜中那个被护在身后的孩子截然不同的火焰。

“主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庙外暴,咿咿呀呀疑的维护。

少年时自己倔强的惊悸与此刻庙外滔天杀机瞬透那厚重的雨帘和黑暗,锁定外面无数潜藏的杀机。最终,他的视线沉沉地、落回到供桌旁。

暗七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正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攥着那枚染血的血纹玉珏。断裂的玉珏边缘深深硌进他的掌心,带来锐痛,却让他混沌的神智保持着一丝清明。

他看着谢权,看着主子眼中那片翻涌着旧日风雪与今日雷霆的深潭,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微弱,却异常清晰地,一字一字挤出:

“主子……我断后。”

话音落下的瞬间,庙外暴雨声中,那扇本就腐朽不堪的木门,发出了令人牙酸的、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轰——咔!”

腐朽的木门如同被巨锤砸中的朽木,在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中轰然爆开!碎木残片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和门外浓重的杀意,如同暴雨般激射而入!

“杀!”

嘶哑的吼声混杂着兵刃破空的尖啸,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踏着飞溅的污水和木屑,悍然冲入破庙!刀光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死亡的弧线,直扑庙内众人!

“迎敌!”侍卫首领目眦欲裂,暴喝如雷,手中长刀悍然迎上第一道劈来的寒芒!

“当啷!”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瞬间炸响,火星四溅!狭小的庙堂内,杀声、怒吼、兵刃撞击声、雨声、狼的嚎叫声……所有声音都疯狂地搅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死亡旋涡。

谢权背靠着冰冷的柱子,纹丝未动。在木门碎裂的刹那,他眼中最后一丝属于十二年前雪夜的恍惚已彻底褪尽,只剩下冰封的寒潭和潭底汹涌的暗流。他右手依旧握着那枚擦拭得熠熠生辉的金铃剑穗,左手却已闪电般抄起了膝上的长剑。

“护住暗七!”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寒冰的利刃,精准地穿透混乱的厮杀声,刺入每一个侍卫的耳中。

两名侍卫闻声,毫不犹豫地舍弃了原本的站位,长刀交错,死死护在石供桌之前,将倚靠着桌腿、气息奄奄的暗七挡在身后。刀锋舞动,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寒光之网,将扑向这个方向的敌人死死拦住。

暗七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冰冷的雨水混着敌人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刺鼻的铁锈味冲入鼻腔。他试图睁大眼睛,看清眼前的混战,看清主子挺拔如松的背影,但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和剧痛如同潮水,一阵阵冲击着他的意识。视野模糊晃动,人影憧憧,刀光剑影都变成了晃动的、重叠的色块。

“断后……”他脑中只剩下这个念头,如同烙印般灼烫。右肩下的麒麟烙印在每一次呼吸的牵扯下都带来钻心的痛楚,提醒着他背叛的源头。他不能倒下!至少……至少要为主子撕开一条生路!

他用尽全身力气,牙齿狠狠咬破了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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