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出嫁

二月二,是晚秋出嫁的日子。

俗话说,二月二,龙抬头,河水涨得遍地流。

晚秋出嫁的这天,就下着雨。雨不大,打在脸上凉丝丝的,不知何时起了雾,烟笼雾罩着,看不清来路。

王娘子一大早就起来了,但她并不能帮上什么忙。她前任婆婆说她是“一朵好看而无用的纸花”,因为她既不会打柴种地,也不会打渔养鸡,只有一身书香。

因为前几天晚秋跟大嫂闹了一通,大嫂就联合了几个嫂子出嫁这天不给晚秋张罗。日上三竿了,几个嫂子还躲在房里不肯出来。

晚秋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一样,自己照常起床梳妆。

水中映出一张姣好的面容,鹅蛋脸,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晚秋有遗传自她娘的一身雪白的皮肤,像是刚剥壳的鸡蛋青,又白又嫩。此时薄薄涂了一层胭脂,颜色如同朝霞映雪,说不出的美。

“秋儿……”王娘子进来了,看着自己动手梳妆的晚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刚才在外边跑了一圈,哀求几个媳妇起来给她的秋儿张罗一下婚宴,但一个人都没叫到。她自己又不会生火做饭,着实狼狈。

晚秋却不觉得自己动手梳妆有什么。都说女孩出嫁得有全头全尾的妇人来给她梳妆,这样就会带来好运气,让她家庭和睦。但上一世晚秋是全头全尾的妇人给梳妆打扮的又怎么样?她的第一个孩子被白家婆母逼得流产,第二个孩子因为婆母照看不到,活活溺死,有什么好运气?

晚秋现在不相信这个了,她自己梳妆完,还问她娘:“娘,我好看吗?”

“好看,好看,没谁比我家秋儿更好看的了。”王娘子连忙揩去泪水,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哭,冲了喜气。

晚秋看着她娘泪水涟涟的样子,过去抱住她:“娘,您在哭什么呀,有什么好哭的。”

她抬手帮她娘擦干净脸上泪痕:“我那几个嫂子您又不是不知道,她们不愿意给我梳头,我还巴不得呢!”

晚秋搂着她娘,撒娇道:“娘你也不瞅瞅,我那几个嫂子,哪个是把日子过好了的?让她们给我梳头,我还怕沾染了霉气呢。”

王娘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想起什么,又连忙捂住晚秋的嘴:“别说了,你婚后还得靠你几个哥哥呢。把你嫂子招翻了,你以后怎么办?”

“娘啊娘,你在想些什么呢?”晚秋摇摇头,她上辈子没出嫁都能看明白的事,她娘居然一直看不明白。

晚秋压低声音:“娘,你是糊涂了。撇开二哥不说,哪个哥哥是真心疼我的?他们要真心疼我,我嫂子能这么欺负我?”

晚秋牵起娘的手,目光柔和而坚定:“娘,你常说‘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什么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我谁都不指望,就指望靠自己的本事过日子。”

王娘子相信晚秋能把日子过好,还是忍不住担忧,把哥哥嫂子都给招翻了:“那你的娘家怎么办?”

晚秋搂着他娘,无奈一笑。她重活一世,看明白了许多事,才发现她心目中睿智的娘亲竟然这么天真

“娘啊娘,我既然叫你娘,那你在的地方可不就是我的娘家吗?”

晚秋拉着她娘给她解释,撇开二哥不说,几个哥哥跟她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打小欺负她,说句不好听的,王娘子是后娘不像后娘,几个哥哥是亲哥哥还不如表哥哥。

人的成见是很难放下的,就像王娘子前任婆婆对她那样深的成见,就算王娘子在柳举人死后一直孝顺她服侍她,直到把她送进棺材里了,她还是瞧不上王娘子。几个哥哥在她还没出嫁时就冷冰冰的,她出嫁再一分家,彼此距离更远了感情只会更淡,还指望他们会突然醒悟待她好?

晚秋的话点醒了王娘子,她望了望至今不肯出门张罗的几个媳妇,下了一个决定。

王娘子回屋拿了一个红布包裹过来。招呼晚秋:“秋儿,你坐着,娘给你梳头。”

晚秋乖乖坐下,王娘子从包袱打开,掏出零零碎碎一大堆的首饰。镶嵌了贝片的梳子,珍珠耳环,贝壳花簪,鎏金步摇,分量十足的银对钗,翡翠镯子……珠光宝气,满室生辉。

晚秋但是见怪不怪,这些首饰放在别人家里很突兀,但是王娘子不,她是当过举人娘子的,柳举人死了,婆母一死,按理说整个柳家的财产都归了她。可是王娘子性情柔弱,自己知道守不住,索性只带了衣裳和首饰改嫁了,留下柳家财产被柳氏宗族“吃绝户”瓜分一空。

王娘子笑道:“我本来想,这些首饰一半给你做嫁妆,一半分家时候分给你四个嫂子,让她们领点情,将来你嫁出去好帮扶你一下。不过……”

她往晚秋头上戴了一支珍珠发钗,晚秋接过话:“不过,她们现在都这样,以后更是靠不住,索性不给她们了。也不知道谁吃亏。”

上一世哥哥嫂子们的确没有管过她。甚至在她生了阿毛后,得了重病,奄奄一息的时候,除了二哥二嫂过来探望她,为她奔走,其余几个哥嫂连面都不曾露过,更别说借钱给她治病。

晚秋生了那场病,大夫都说治不了了,婆婆更是想把她丢出去,让她死在外面。是白二哥不离不弃,借遍了亲戚朋友,花钱把她从阎王殿拉了回来。

也因为这样,他们夫妻俩欠下许多债务。虽然说当时公爹婆母和她们一起过,婆母手里捏着大笔银钱,但她连给晚秋治病救人都不肯拿钱,何况是还债。晚秋和白二哥没办法,只能把阿毛托付给婆母,两人去了州府做了匠活赚钱还债。

“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晚秋心想,眸中水光闪烁,出嫁的日子,又想起了白二哥。重活一世,她尽量避免想起白二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上一辈子跟白二哥互相扶持过了十来年,白二哥待她其实一直很好。

如果没有婆母横加干涉,如果白二哥能够更勇敢一些,两个人另起炉灶过日子而不是眼巴巴等着白公爹的银子,他们也许不会走到这一步。

外面响起的鞭炮声打断了晚秋的思维,王娘子推她:“秋儿,婚车来了!”

晚秋低头时一颗泪水砸在衣服上,抬头时了无痕迹。

她好奇地起身,一辆披红挂彩的骡车出现在门外,白大哥穿了身半旧不新的红衣裳――那是他第一次成亲时候穿过的,坐在骡车上,低着头,看不清楚神情。

晚秋在王娘子的搀扶下出了门,上了骡车,坐到白安康身边。

穆家三兄弟纷纷赶起驴车,牛车和骡车,将晚秋的嫁妆拉上。驴车上拉着一副碗碟,五条棉被,和一些衣裳首饰;牛车拉了一整套家具,有一个五斗橱,一个台柜,两只箱子,一张长条桌,一张方桌,四条板凳;骡车上装的东西不多却价值连城――一坛咸菜,一篮子鸡蛋,一缸米酒,一背篓腊肉香肠,一箩筐干蘑菇,一箩筐干笋,还有一簸箕的干鱼。

晚秋坐在白安康身边,明显感觉到他身体颤抖了一下,她先是一愣,随即感到好笑――他们两个,都算是二婚头了,不是说一回生二回熟嘛,怎么白大哥女儿都这么大了,还跟个毛头小子一样?

晚秋戳了戳白安康的手臂,白安康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离晚秋远远的,这才抬头看晚秋,眼里带着惊慌:“你做什么?”

晚秋偏头看他,白安康看清楚晚秋,睁大了双眼,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竟然是她!他娘给他娶的新媳妇是穆家的幺女!

晚秋见他一件震惊,还以为是自己今日的梳妆打扮太过好看,俏皮地笑了笑:“好看不?行价不?”

白安康脸上露出夸张的喜悦与激动,他被巨大的惊喜砸中了,整个人晕晕乎乎地,顺着晚秋的话说:“好看!行价!漂亮得很!”

顿了顿,他又害怕是自己的错觉,又疑心其中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他忍不住问:“怎么……是你?”

“秋儿,”王娘子打断他们的对话,递上来一个贴着红“囍”的背篓,里面装着柔嫩的桑叶,“秋儿,带上这个!”

晚秋接过背篓,眼眶湿润,她娘眼眶也湿了,还是勉强扯出一个笑:“你要好好的啊!”

时辰到了,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骡车也要启程了。

王娘子的身影被掠过,她爹依旧没有露面,晚秋却看见她们屋后年躲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埋头痛哭。

几个嫂子听到婚车起行的鞭炮声这才坐不住了,撂了针线篮子连忙追出来,看见晚秋满头珠翠,风风光光地走了。满满当当的嫁妆也即将被拉走,几个嫂子顿时慌了,本来预计着想要从晚秋嫁妆里捡点东西走的,结果被大嫂忽悠瘸了就忘了这回事,只能气急跺脚看着晚秋远去。

晚秋在哭,抽抽噎噎地哭。她和王娘子没有团聚几天,又要出嫁了。

白安康看见晚秋泣不成声,顿时手足无措,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坐回去,往旁边挪一点,再挪一点。

最后挨着晚秋坐下了,他刚想伸手搂过晚秋,安慰一下她。不曾想晚秋却一把将他推开,她以为白大哥他是想占她便宜。

她妆都哭花了,看起来有几分滑稽,恶狠狠地瞪了白安康一眼,愤愤忒了一口:“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白安康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良久才憋出一句:“我……我会对你好的!”

晚秋抽抽噎噎地抱起桑叶背筐,放在两人中间,继续专心致志地哭泣。

就这样,两人隔着一筐桑叶坐着,骡车绕过大青山的山脚,趟过清水河的河水,穿过芦苇荡的泥荡,来到了清水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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