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彦从高凌月房中出来，走过几折回廊，便看见萧易晗双手交叠睨着他。

“江驸马，你既与长公主成了亲，如此，是否不妥？”萧易晗是个直性子，不喜欢拐弯抹角。

他到书房送赈灾记录，恰好看到高凌月搀扶着他走出来，拐到卧房的方向。很快，江彦又回来了。

江彦略一思忖，笑着讽刺：“竟不知萧校尉有此等癖好。”

“非也，我是来送今日的记簿，碰巧。但驸马还是应当注意些分寸。”

江彦是驸马，小月是公主府的侍卫，那些逾矩之举怎么看都像江彦趁公主不在，以权压人。

江彦冷哼一声，接过萧易晗手里的几页纸张。

“多谢萧校尉提醒，但此事，与你无关。”说完这句，江彦不欲多言，抬步离去。

他与高凌月本就是夫妻！名正言顺！

虽然，是假的。

不知道为什么，打见萧易晗第一面，他就心中焦躁。

*

坐落于临川闹市里的祠堂修建牢固，在震中得以保留，如今成为伤患病患的医治所。

严重的病人住在房舍中，由于位置紧张，伤病轻的则睡在院子里支的担架上，待大夫看过，吃了药，能够走动便回到自己的住处。

几口大锅热腾腾地冒着气，底下柴火燃烧，县里的底层小吏守在旁边，时不时添几根木柴，碰撞出火星。饶是秋日里，整日守在旁边，被火烤着，被中药味熏着，又是几百号病患，嗷嚎咳嗽声不绝于耳，也令人心中烦躁。

“真是个苦差事！倒不如去清废墟，说不定还能挖出银子来。哎哟，累死我了。”那人直起腰，靠到椅背上，拿着把蒲扇给自己扇风，一边抱怨。

这山望着那山高，如今这情形，哪有什么好差事？就拿清理废墟来说——脏苦累，摧残精神，纵使挖出银钱，也需按规定上报上交，不可私吞。

“大夫呢？”高凌月问那个小吏。

“在里头呢，自己找去。”他没好气地说。

高凌月不欲多费口舌，径直向屋内走去。

里面同样人满为患，除了必要的通道，都打着地铺，沉沉的病气塞满整个屋子。医治的主力是当地的几个大夫以及懂医药的道士。

还有范毅。

高凌月看见他在给病人把脉，静静候着。

待范毅诊治结束，两人才对上视线。

“范大夫辛苦了。”高凌月作揖。

范毅同样拱手：“萧姑娘，此处病气重，咱们出去说话。而且，你得先喝一碗药，防范疫病。”

高凌月点头，自己模糊的影子落进棕黑色的汤药里。

“这药效果如何？”她问。

“大锅药，”范毅无奈摇头，“权宜之策。驱寒防疫罢了。不能一一对症。好在目前没有出现大疫，尚能控制。”

他说着话，困意汹涌，忍不住眯了眯眼。高凌月看见他眼下深重的青黑与满脸的疲惫。

“范大夫注意休息，可不能先累倒了。”

“没办法啊，就这么些人，还得研制治愈时疫的药方。在下本是军中行医的，在这方面有所欠缺。”

“术业有专攻，伤患们还得靠范大夫医治。”

至于疫病，夏芸应该带着宋知玉，快要赶到了。

高凌月在出发前便和夏芸商议好，务必“请”宋知玉来临川，并且“妥善安置”他的女儿——一是带小孩来灾区确实不妥，二是非常时期非常手段。

算算日子，差不多快到了。

临川县要发展经济，就一定不能出现大规模疫病。

*

“凌月，看看谁来了!”晚间，上官青风风火火步入书房。

“公主。”夏芸一副江湖侠客的打扮，握拳抱手。

高凌月都快忘了她这副原本的模样，顿感新鲜：“快请坐。”

夏芸本就是行走江湖的人，武功高强，潇洒恣睢，与上官青交好，之后才和她认识。因缘际会，一年前以侍女的身份在她身边做事。

一番嘘寒问暖后，高凌月疑惑问道：“宋大夫呢？”

“他……”夏芸神色略有不自然，“他去看病人了。”

高凌月了然，宋知玉不想见到她，情理之中。

“那便好。他的女儿安置在何处？”

“在京城的民居里，我让张婶儿帮忙照看，她是个可靠的人。”

高凌月点点头。虽然不知道这个“张婶儿”是谁，但夏芸办事，她放心。

“凌月，你这样的手段，也不怕人记恨，万一他暗中不好好做事怎么办？”

有女儿这个软肋，他不敢违抗，但他精通医理，搞些小动作并不难。

“他不会，”夏芸下意识说，感受到两道逼人的视线，她微微一顿，随即干笑两声，“毕竟，他是大夫嘛。治病救人，医者仁心。”

上官青叹道：“但愿如此吧。”

*

天不遂人愿。

临川城郊的水井村率先爆发瘟疫。该村有口古井，井水清冽可鉴，从古至今家家户户赖以生存，故而以水井命名。

突然发生瘟疫，为避免疫病扩散，只能先行封锁，禁止村民出入。

“那口井，得先封起来。”高凌月直觉不对。

上官青：“你怀疑井水有问题，水井村的瘟疫是人为？”

高凌月点点头：“这实在是太巧合了。夏芸，你去村里取井水来，让宋大夫查验。速去速回。”

夏芸义愤填膺，眉心一拧：“是。”

一张圆桌，几人围坐，桌面中央摆放着一壶水，一个瓷碗。

“请宋先生看看，这水是否有什么问题？”

宋知玉端起碗来，闻了闻，又重重放下。他刚到村子里，又被叫回来，风尘仆仆，对高凌月的行为十分不满。

“这我可看不出来！你知不知道村子里什么情况？封村就罢了，又断了人家的水源，要不是萧校尉留在那儿安抚，早就闹开了！我们都去了水井村，就你在城里坐得安稳！”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连取水的活儿都是交给夏芸去做，没去村里看过一眼！

“我知道，但现下最重要的不是防疫吗？而且这次的疫病和过往的症状都有所不同，必须查清原因、研制出对症的药方。”

“你说得对，好，你怀疑水有问题，但光看是看不出来的，所以呢，你又要让谁做这个试验品？江彦吗？夏芸吗？”

“我可以。”江彦平静地说。

夏芸微微眯眼：“宋先生不必如此激动，这都是我们分内之事，不劳您费心。”

宋知玉愤懑地盯着她——夏芸那副样子，就好像是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上官青尴尬地打圆场：“哎呀，大家都是为了治疗时疫嘛。如果水有问题，便从此入手。水没问题，那就是虚惊一场，也是一件好事啊。”

高凌月早有决断，嘴上不肯退让半点，反唇相讥道：“原是我高估了宋大夫。无妨，这个试验品当然是我来做，你们都去过水井村，跟病人或多或少有接触，而我没有。”

她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凌月！”

“公主！”

“如果我染疫，而你们好好的，便足以说明这水有问题！好了，我这几天先不见人，再会！”说完，她提上水壶，径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上官青追上去，神色担忧：“凌月，你不知道，这次疫病来势汹汹，好些人短短几天就……”

“那就得仰仗宋大夫，早日研究出药方了。”高凌月故意提高音量。

“公主，还是我来吧，染疫很难受的。”江彦说着，想要接过装着井水的水壶。“一碗水，应该还不足以感染，剩下的给我，是我自愿的。”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被宋知玉激的，我承认，有一部分冲动，但我也说了，只有我没去井水村。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放手。”

门被关上，隔绝一切。

高凌月无所谓地想：再难受能有当初跳城墙难受？

还真有。

一个是剧痛，但快。一个是慢性折磨。

把那壶井水喝完，第三天，她便有喉咙干痒的感觉，不只是心理作用导致的，还是冬季干燥的正常反应，亦或是染疫的征兆。第四天，她开始咳嗽。第五天，高热，骨头一阵一阵地酸痛。

高凌月裹紧被子，仍是寒冷，脑子里一团浆糊，她模模糊糊地想：我为什么要遭这罪？

宋知玉全副武装地进到屋里，给她诊脉，高凌月满脸疲惫虚弱，眼神中却有一丝得意，好像在说：我赢了。

疯子。宋知玉无奈叹气，摇摇头，先开了退热散。

药见效后，她缓和一些，才睡着了，亦或是昏厥过去，半夜里却又烧起来，几次三番地反复，简直烧没了半条命。

窗外寒风呼啸，鬼哭狼嚎。床幔微微飘动，高凌月意识混浊不清。恍惚间看见一个人影。

她心跳加快，感到浓重的危机。下意识朝枕头下方摸去，触感亦是模糊的，像和现实隔了一层难以言喻的东西。

那人发出一些声音，被耳鸣掩盖。

当那张脸凑近时，她终于用酸胀的眼睛看清了。

是江彦！

“江彦。”高凌月的声音恨得像淬了毒，十分冷冽，沙哑而阴沉。

她成了俘虏吗？

高凌月头痛欲裂，用力撑着身体坐起来。

她还是成了俘虏吗！

心脏颤抖，带动着身体都在发颤。

“公主，公主。”江彦焦急地喊着，两手扶着她的肩膀。

“是我啊。”江彦轻声细语地说。

他知道，高凌月并没有认错人，她分明是用看仇敌的目光看着他，愤恨地叫出了他的名字。那一刻，他如坠深渊。为什么？

来不及思考原因，对眼前状况的担心掩盖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