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祁北南也不是去别处,从萧家出来,便问着朝里正家去。

如若未曾记错,如今丰粮村当家的里正姓赵。

当初他来接小宝的时候,里正前来拜见,有过一面之缘。

人甚么模样他是记不得了,记得姓还是因着偶时听小宝说村里的旧事时唤过。

甭瞧村舍小小的地方,内里却也一样是大有乾坤。

这能做上村里正的并非是寻常的泥腿子农户,多是当地有些渊源的大姓人家。

宗族兄弟多,人脉也广。

不单如此,里正大抵自也是读过书,能识能写字,懂得些律法的识礼之人。

因着一头得协理着县府衙门做事,与村里宣讲朝廷的新律令,税收徭役等庶务,也能算是个县下不入流的小官吏;

另一头又要管辖着村里的大小事务,谁家起个甚么争执扯个皮,还得是里正主持公道,毕竟鸡毛蒜皮儿的小事也不好闹去县府衙门。

为此里正可谓两头得脸,既有县府的背景,又得村里人的仰仗。

祁北南当初在地方上任官之时便知晓了乡绅里正的要紧厉害之处。

便是做官也不得不给这些人三分颜面,何况于日日在村里与之打交道的村户。

这里正便是一个村子最说的起话的大老爷,若让他引了去萧家,便不怕进不了门。

“儿姓祁,名北南,江州云水村人士;父祁谨言,乃秀才教书先生,今前来拜见父母故交。”

祁北南受长工引着进了黑瓦高墙的宅,恭恭敬敬与那四十余,眼角装着干练的中年男子行了个礼。

问了安好后,自报出家门来,又言明了自己母亲与萧元宝母亲的关联。

他挑捡着说,只言两家关系是不错的,不曾交待与萧元宝定了亲的事。

“闻萧家叔父出了远门,恐婶婶识我不得,恳劳里正引儿前去萧家。”

赵里正歪在一把梨木打的挂灯椅上,抬手就能摸到的小几上放了一碟子干食儿,他在屋头烤火顺道温盏子热酒吃。

听长工来说,有个生脸儿的小郎寻他,今儿外头冷,他不稀出门,便教人唤来了屋里。

听闻祁北南的爹是秀才教书先生,赵里正才下意识坐端正了些身子。

又将人打量了一遍,见少年孩儿说话做事都十分有礼,很有读书人的派头,家学渊源不似作假。

他顿多了几分精神,心中疑惑萧家那外姓竟还有这么一门好亲旧。

“好孩儿,快坐。你怎的快年关了才来?”

祁北南也没隐瞒,把父母俱丧娓娓道来。

“父亲有要紧信物交代我务必亲手给萧叔叔,我一路寻来耽搁了不少路程便是此番时日了。”

赵里正眸中流露出些同情来,宽慰了几句。

村里的各户人家是个甚么情况,他门儿清。

虽萧护来他们村扎根不过二十余载,且又与村里人来往的少,他不如知晓村里老姓人户家里事那般清楚,可大事情上他还是晓得萧家的。

萧护原配妻子亡故,续弦了一个姓秦的娘子,如今萧护不在家,这小郎来寻他倒是合礼。

但这小郎并非他们村的人,又还空手上门,父母依靠也已无。

他是不必也不多想冒着这冷寒天气,出去跑一趟他不爱登门的萧家的,两句话就能把人打发了去。

可他对这陌生小郎印象还不错,觉着他面相端正,说话有礼谦逊,又闲的无事还想与他多唠几句。

便好亲近的拉着祁北南问他的年岁,又问他是否读书云云。

祁北南自是捡着人肯帮他的说,报了年岁,又言:“母亲去的早,跟着父亲读书识文,已是预备要下场谋个童生考秀才,可惜家父病故,守孝不可下场。”

赵里正听闻祁北南不仅从父读过书,还有预备下场,眼睛立便亮了,心中更为好感。

倒也不怪他如此,朝廷看重读书人,予读书人的待遇丰厚,上行下效,老百姓自对读书人另眼相看。

可虽知读书的总总好处,能读上书前去科考的人却并不多。

今天下土地兼并严重,可不光是土地大宅舍握在权势之人手中,就连好的教书先生,书本笔墨亦然。

寻常老百姓家中即便宽裕有几个闲子儿,能送儿郎到私塾读两年书,会识字写字已是了不得,能有下场考个功名才学的屈指可数。

像祁北南这般父亲是秀才,自小耳濡目染受学的已是占了天时人和。

读书人越是难得不易,自然越是香饽饽。

“我那愚儿与你年岁相仿,正也在私塾中读着书,却是大不如你,堪才会些书文,几个字写得如狗爬,不知何时才有福气能得先生点头下场去。”

“里正过谦了,您辖管一村大小事宜,村子井井有条,令郎必是不会差。”

祁北南拍了个马屁,又道:“父亲生前教书授学留得些手书和字帖,说是于考试有所裨益。我与令郎年岁相仿是缘,若里正不嫌,待我安顿下来,开了箱笼赠于令郎,也好相互探讨一二书本。”

“何来嫌一说!若是能得秀才先生手书,我那愚儿谢都来不及。”

赵里正心中发喜,连假意客气推拒一下都不曾,立便应了声。

他虽是里正有些神通,可在一帮泥腿村汉中也难给儿子寻得些读书上的好物,祁北南无疑是投其所好送到他心坎儿上了。

赵里正一改方才的闲散,立起身,倒了茶水又端了自己的干食儿给祁北南用,让他歇歇脚就引他去萧家。

萧家这头,萧元宝见祁北南走了便放下扫帚突突跑去屋里,他站在里屋门前与秦娘子说外头来了那么个奇怪的小郎。

秦娘子理着她置办的年货,走去堂屋伸长脖子往外头瞧了一眼,鬼都没瞧见一个。

她剜了萧元宝一眼,训说他是想躲懒不扫地做谎。

萧元宝怯怯的,也不敢再多争辩一句什么。

他正要出屋去继续扫地,外头却先传来了说话声。

“萧大郎,秦娘子,可在家中?”

里屋的王朝哥儿眉毛一动:“好像是里正的声音!”

旋即好事儿的跑了出去。

秦氏自也听出了是何许人,不过她却心头一紧。

她们家那猎户是个话不多的闷葫芦,前头那个死了以后,他性子更沉了些,又时常埋在山里头许久不见人影,与村邻间的关系不咸不淡的,更甭提和人人都想去巴结的里正有高于村里寻常农户的交情了。

他上门来不是催缴田产赋税事情,便是说村里要建甚么水车水渠得集资拿钱。

总之秦氏觉得他上门来准是些要紧的烦心事。

她放下东西一头往外走,一头想他们家没种得两亩田地,田产赋税钱不是一早就缴齐了么,村里这些日子又未曾集会说要折腾什嚒,他上门来还能是啥事儿。

人都往院子去,萧元宝畏生,家里每回来人他都藏在屋里悄悄看着他们与秦氏说话,不肯出来与人打招呼,就连他爹从山里回来他都有种生疏感要躲起来,得过上大半日才熟悉与他爹亲近些。

先前祁北南来,他没吓得跑开,一则是惊讶了他竟认得自己,二来他看着年岁也不是很大。

孩子之间,隔阂总与大人要小些。

他在尾巴上轻手轻脚的跟在秦氏的身后,没走出堂屋,就贴着门栏躲在墙根儿处,瞧着外头的赵伯伯来是做什嚒。

却不想看见朝哥儿开了院门,一身灰布夹棉长裾的赵伯伯身边跟着先前过来问他爹爹的小郎,两人一并走进了院子。

萧元宝眼睛睁的又圆溜又大。

“有人在屋的,只是那口子去了山里还没回来,里正过来可是有啥事儿?”

秦氏遣着朝哥儿,道:“快给里正拿凳子去。”

“不麻烦拿凳儿。这冷的天儿,没两日就要过年了,不想萧朗还在山里头。”

里正虽已晓得了萧护没在,还是假装问了秦氏,没教的人以为他特地趁着人屋里没男人的时候来。

“倒也不怪他如此,冬日好狩猎嘛。”

简易寒暄了两句,见秦氏眼睛已然落在了身侧的祁北南身上,他借此耐着性子与她细细介绍了人。

将他晓得的几乎都与秦氏说了个遍,不过他没提祁北南的娘和萧元宝的娘是手帕交的事,只说祁北南是萧家亲旧,便是怕秦氏听了心里头吃味不痛快,到时给祁北南冷脸子。

秦氏惊的圆了眼,心松里正来不是什么要拿钱的事儿,可也没想到年关将至会来个甚么提着箱笼的亲旧。

瞧着相貌体态都十分端正的祁北南,虽拾掇的简单,一身夹棉粗布短裾,可他肤色偏白,不似农户人家的儿郎生来就扎在土地间风吹日晒的糙。

他彬彬有礼的同她行了个礼,唤她婶婶。

属实如里正所说是读过书的儿郎才有的模样。

那猎户回来与她话也不多,问的都是孩子如何,可有人在他未居家中时来为难这些话,哪里与她说过还有这嚒一门子的相识。

虽心里对读书人有所敬畏,可她还是暗搓搓的邪想这小郎可别是猎户在外头种下的情债。

恁大个小子,找上门来讨债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倒是不巧家里那口子不在,我也未曾听他提起过如此了得的读书人家呐。”

秦氏倒说的是实话,也借此表示不想认这故交。

里正本就心里偏在祁北南身上,自己亲自引着人来秦氏竟也不给他脸面,心里不免有些不愉。

“你过来的迟,有些亲旧不识得也是寻常。且不说人读书人家出来的孩子没道理年下赶着路来欺人,若真是那起子坏心眼儿的,什么人家不选偏个厉害的猎户人家。”

“小郎大老远的过来,这天寒地冻的赶了路也累了,你便先拾掇间屋子叫小郎安顿下,再去把萧朗给唤回来。”

“年节上,家里来亲友是欢喜事嘛。人家客客气气唤你婶婶,又未做甚么不好的事来,总不能把亲旧给关在外头吧,若萧朗回来晓得了只怕恼怒。”

秦氏听里正重了语气,心头咯噔一下。

她讪讪一笑,纵然心里头对这突然冒出来的陌生小郎存有狐疑,也不好驳了里正的脸面再推说不让人进家门来。

人左右是里正亲自引来的,出了甚么事儿,她还找得到人说理去。

“里正说的是,怪我糊涂了。我这没见过世面的村妇,脑子难免有时转不过来。”

秦氏挂着笑又与祁北南赔了一声礼,转唤他进去,又还谢说里正辛苦跑一趟,请他一并进去吃碗热汤。

里正这才好了脸色,他摆摆手,快午时了这时间不恰当在人家里不走。

他与祁北南道:“你先行在家里等着些时辰,我唤人上山去寻萧朗回来。”

“多谢里正,这寒天里还为我的事情如此周折。”

“不是甚么麻烦事儿,得空了你来家里顽。”

祁北南晓得里正是还惦记着他先前说的手书字帖,笑着应承了说好。

秦氏看着步子轻快而去的里正,不知情的她心想里正倒是欢喜这小郎得很。

与他说话都笑眯眯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才是亲旧,平日里可不见得他对谁家孩子那般亲热。

寻常本分的农户不惹事,没甚么出彩的功劳,他们连县里的官员都接触不到,他们对这样的人没甚么感受,鞭子没落在身上过是不晓得它厉害的。

反而里正一个沾挨着县府的小吏,与他们多有交道,对他们的震慑力还更实在些。

他们心里畏惧着里正咧,心中觉着里正就是官,是断他们公道的精明严肃人物。

为此见里正对祁北南的态度,她不由得更是诧异这小郎的来历了,于是不敢贸然轻怠了他去。

即便里正已经去了,她还是转对祁北南笑脸相迎:“瞧这光顾着傻说话了,你还拿着这许多东西,来婶婶给你提箱笼,一路来可有冻着······”

朝哥儿在院子里听了热闹,他胆子大,见是家里的亲戚,眼睛直勾勾的落在祁北南的箱笼上,想晓得里头有没有甚么吃食好顽的东西咧。

祁北南客气应答着秦氏的话,目光却落在了堂屋门后躲着的小身影上。

他想把萧元宝唤到自己跟前来,不想还未张口,小宝见着他跟着秦氏进屋去,连忙突突的就跑开躲去了自己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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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十里街小客栈》

舅舅去世后,舅母给书瑞安排了一桩亲事;

嫁给镇上年逾四十的李大员外做续弦。

书瑞不肯。

夜里收拾了箱笼。

箱笼很轻。

三套旧衣裳,攒下的十二贯钱,以及爹娘留给他的一张铺契……

他准备到县城里头去讨一条新出路。

………

十里街上有间关了好些年的老铺子,灰比瓦厚。

不知甚么时候,竟干净的给打扫了出来。

门头挂了新招牌,唤做“十里街小客栈。”

客栈小,四间客房,一间通铺;

地方不大,却能住店又能打尖儿;

门口招揽生意的年轻哥儿,既是伙计又是掌柜,还是个厨子。

今日店里就有酸笋炖青鱼、荠菜鸡子饼、苦茶汤饮……

街口的老说书先生一个铜子装了满满一葫芦茶汤,又说了书三回;

码头扛了大半日货的汉子要了三个热乎乎的荠菜鸡子饼,自吃了一个,油纸包了两个回去与妻儿;

人来人去,日子悠悠~

书瑞的小客栈在晴风雨雪中一年又一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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