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巧尝遍过绝望的滋味,前世一无所有逃亡,生病,遇险,饥恶,寒冷,她在其中不止体会过一次。
人的躯体像池中清水,一点点危机的石子投进池中,就能让清水满溢,淹没头顶让她窒息,致她于死地。
她一遍遍求生,一遍遍从池子里爬上来喘气,次数多了,这些喘气的机会,便被她理所当然的当作了希望。
她自以为,只要还能呼吸,就有希望。
可到最后才明白,希望才是人最后走入绝境的最大罪魁祸首。
张禾那护卫提刀走过来时,池中之水迅速寒冷结冰,冻住她的全身躯干,任她如何挣扎,也妄想从池子里爬上来。
而水边之人,颇有趣味地观看蝼蚁挣扎,欣赏它最后的丑态。
刀刃即将落下时,余巧没有闭眼。
利刃高高举起,在脸上闪过一道寒光,雨声混着破风声落下,随即尖刃穿透血肉,温热的血液溅到了脸上。
余巧瞳仁颤了颤。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眼前一支带血的箭头,穿透了护卫的身体,离她的眼珠不过几寸的距离。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第二箭紧随其后,张禾手边煮茶的桌子,连着茶具,四分五裂炸开。
长箭斜钉在石砖上,取代茶桌位置,白色箭羽长鸣不止。
“有人行刺!保护大人!保护大人!”
黄咏最先拔剑,挡在张禾身前。
中箭护卫手中刀刃失力掉落,他仰面倒下,余巧往旁边避开,这时才想起来喘气。
一箭能杀一人,这样的好本事,买凶之人必然不是冲她而来。
余巧空茫地想着,这样的话,那第二箭可就偏了些。
十几个护卫聚拢,把张禾围在中间,黑衣将周遭的光挡去大半,视线受阻,余巧只听得见越来越近马蹄声。
黄咏持剑守在张禾身边,盯着亭驿外的道路,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他也练过箭,所以他知道,刚才这两箭的力道有多大。
要说主子得罪什么人,必然是历王一党,京城里那些弯弯绕绕他不懂,但是京城里那些人出手阔绰,请出的杀手一定身手不凡。
此地偏僻清幽,又下着雨,适合动手,更适合掩藏证据,说不得今日十几个人都要死在这里。
亭驿外马蹄声骤停,来的却只有一个人。
黄咏定睛,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他提着的心半是放下。
有个好消息,来人不是杀手,而是青梅村那年轻乡绅段逢恩,不妙的是,青年在马上搭着弓,利箭下一秒就要夺人性命。
十几个人里挑一个,黄咏自信不会那么倒霉,但是段逢恩身份特殊,他可比姓余的有靠山,这十几个人里,不管谁对段逢恩出了手,最终闹大了,在场的人都会被主子交出去赔罪。
黄咏忖度着,往后退几步,到了主子跟前,把段逢恩身份消息告知了出去。
张禾听完,把手中最后一只完整的茶杯放在地上,起身走下台阶,黄咏在旁边把伞撑开,跟在身后。
四周护卫散开一个口子,段逢恩在一片狼藉里,看到了他找了一天的女子。
有人隔着距离,上报自己的姓名,说是太仆寺少卿张禾,他无暇顾及。
余娘子在一具尸体边上,几乎快把自己缩成一个影子,她淋了雨,衣裳有被水浸湿的深色,她应该受了伤,衣裳和脸上,错落着点点血迹,本就单薄身形,在此刻更显脆弱。
许是视线落在她身上太久,不远处的女子似有所感,缓缓抬起头。
脸色苍白,眼神溃散。
看清她面貌的一瞬间,段逢恩拉弓的手不可控地颤了一下,心口下沉得厉害。
分开不过一天,她身上的精神气,与昨天晚上简直判若两人。
好可怜。
怎会如此可怜,可怜到他觉得之前对她产生的杀欲,实在是一种冒犯。
段逢恩昨晚没有睡着,他很少喝酒,他想是那碗酒,让他心旌摇曳,总是思及灯火下那场对话。
他无法入睡,所以去找了她。
既然和余娘子成为了朋友,朋友之间,当然可以分享秘密,增进彼此情感。
刚好他有太多不可告知旁人的秘密,比如陈六真正死因,比如籁子胡同因何事起,这些他都可以告诉她,只要她愿意听。
他看到她深夜出了客栈门外,他以为她有事外出,过一会儿会回来,便在她门口等着。
然而他在她门口等了一个晚上,也没有见她回来。
他有些担心,怕她遭遇贼人,被人掳走,亦或是遭遇什么别的危险,可是马厩的马,以及地上的痕迹,都证明是她主动出的门。
余娘子又骗了他,她才说过要与他为友,下一刻就弃他而去。
他忽然想起,余娘子口中谎言至多,他了解观察到的她唯一真实的所求,就是出城离开。
他不免推测,她出城是要去哪里?
她如此心爱她夫君,会不会是去京城找她那夫君,为她的一厢情愿和不甘心,搏一把?
那只有察觉到恶意才会明显翻上来的杀欲,又一次漫上了胸口。
段逢恩决定先找到她。
清晨在客栈和众人分别,他独自骑马前往京城方向,然而在路上,他遭遇了刺杀。
大概和上次跟着他进鬼市的那批人,受同一人驱使,段逢恩很少得罪人,因为得罪过的,都下了地狱,除了那逃出去的邻县乡绅儿子。
将所有人都解决,他继续上路,终于在这亭驿再次见到她。
如果没听错的话,这刚刚报上姓名的,就是她声声惦记的夫君,所以刚刚要杀她的,也是她夫君。
余娘子显然看错了人,她付错了真心。
她那夫君昔日放过她,也许并不是因为什么慈悲,而是周旋中的不得已,现在自身危机已过,自然要取了她的命,以绝后患。
弓被拉紧,箭仿佛下一刻就要离弦。
张禾看见箭尖移了方向,他出声道,“何必鱼死网破,段公子,可否进亭下一叙?”
段逢恩思量着,最后把弓箭放下。
他翻身下马,走进亭驿,路过张禾,也路过那一群护卫,径直走到余巧面前,朝她伸了手。
“余娘子可还安好?”
看着那伸过来的手,余巧的眼神终于有了聚焦。
她不太安好。
头脑昏沉,额头上破开又淋雨的伤口刺痛发麻,面临死亡,霎时又回到人间的感受,也无法言明。
她想她此刻一定狼狈之极,然而她抬头看了一眼段逢恩,发现二人半斤八两。
段逢恩浑身湿透,平日束的得体头发一绺一绺的在颈侧挂着,衣裳上有泥水和血迹,像是路上不慎从马背上跌下去过,青衣几乎要辨不出颜色。
只有那一双眼睛,仿佛在周遭的泼天大雨里烧着篝火,温暖明亮。
余巧抓着他的手,艰难站起。
似有什么硌在掌心,段逢恩低头,在余娘子手心里发现一枚碎瓷片,她一直紧紧攥着,就算握着他的手,也没打算丢下。
段逢恩这才迟钝地发觉,刚才他若没过来,余娘子或许会以这瓷片,向她那夫君,做出最后反抗。
她会如他一直所想,因爱生恨,脱去桎梏,杀掉她那夫君。
这个小小的认知给他带来了一点欣喜,然而她手心被划开,往外渗着着血,又让他有些不高兴。
他将她手中瓷片小心拿出,丢在地上,扔出清脆的一声响。
段逢恩牵着余巧往外走去,却被张禾拦下。
“段公子,都说男女授受不亲,何况这是我府上妾室,你带她走,不合适吧。”
段逢恩没有说话,视线投向余巧,女子低着头,另一只手抓了抓他的袖子。
段逢恩心满意足,便不顾阻拦,继续带着她向前。
出了亭驿,张禾也没再阻拦,二人骑上一匹马,段逢恩将女子护在身前,往兰县的方向前行。
*
黄昏时候,余巧在兰县医馆二楼醒来,不知何时停了雨,窗外云彩绚烂,她静静看了一会儿,在听到脚步声时回神。
范意娘端着药从门外走进来,到了她身边。
“你出城了?”
余巧点点头,“嗯。”
既然她人在这,结果不言而喻。
范意娘肯定道,“你逃跑失败,被抓回来了。”
余巧又点点头。
范意娘把手中的药递了过去,颇有兴趣的在她旁边坐下,“都到这时候了,余娘子不妨和我聊聊,你到底是得罪了夫家,还是主母,满足一下我的好奇。”
余巧喝着药,想了想,“大概是,都得罪了吧。”
“那你想出去,可要废些劲。”范意娘将手上扳指拿下来把玩,又继续问,“是他们留的眼线将你抓回来的?”
“一半一半吧。”余巧声音疲倦,“是我逃出去的时候,正撞上我那夫家来看我,然后被暗哨抓了。”
范意娘可惜地摇头,“那你这次确实不幸,不过出逃嘛,第一次难免疏漏,多逃几次熟练了,就成功了。我当年也是逃了七八次,辗转几年,才到兰县定下。”
瞧见余巧惊异的眼神,范意娘得意地笑了两声,“余娘子都坦诚相待了,我也不是那等作伪的人,你被段公子送到医馆的时候,脸色苍白,了无生气,其中内情,我猜也能猜个七八分。”
“好歹也合伙做着生意,我来安慰几句,免得你心存死志。”
余巧不禁抿出一个笑,“多谢范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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