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里,细细碎碎,忽远忽近,传来一阵叮铃清脆的声音。
那声音那么熟悉、悦耳。
是南疆紫云珠碰撞敲击时能发出的声音。
金宝衔记忆中有那道声音,对,不是紫云珠美丽的外表,而是记住了它的声音。
紫云珠在阳光下能显出流光溢彩的幻紫,世间少有,极为难得。
金宝衔当初对沈珩之说,如果他给她找来紫云珠,她就答应不毁婚约。
沈珩之便与昱王做了交易,得到了紫云珠,准备放在提亲的聘礼上送给心上人,然而心愿未成,自己先死在了为昱王办事的路上。
沈家人抬着一抬一抬的聘礼来了金家,紫云珠北做成手串,放在头一台,现在被完全展示了出来。
沈家来了三个人,每个人头上都戴着白色的孝巾,脸色冰冷漠然。
沈珩之死了。
今天是他死后第一百天。
沈家人抬着那对金宝衔要的,也是叫沈珩之葬身的紫云珠。
来为沈珩之提亲。
外面大厅,金家一家人既愧疚更羞愧,无言面对沈家人,一家人无声抹眼泪,说不出来一句话。
金宝衔木愣愣的,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往前走。
上辈子,她发了疯似的冲出去,把聘礼全砸了,一匣子珠子狠狠摔在了地上。
手串断裂,珠子落地的声音,永远留在了她脑子里。
宝珠匣子放在八仙圆桌上,轻轻晃动,相互撞击。
声音很好听。
金宝衔走过去,把匣子拿了起来。
大厅里,所有人,金家人,沈家人,视线瞬间都落到了金宝衔身上。
看着她拿起东西,都以为她会摔了去,没想到,金宝衔却是伸出手指拨弄珠子,然后,关上匣子,抱在身前,走到沈家管事跟前,开口说了话:
“我嫁沈珩之,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满堂皆惊。
金家大哥大嫂眉头皱了起来,不知道前些日子还发疯一样的妹妹怎么今日忽然改了主意。
金家父母先是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随后金老爷叹息,金夫人默默垂泪,当着沈家人的面,两人连不同意的话都说不出口,只是心里异常震惊,且尤不自信,心思几番轮转,认为女儿是在行缓兵之计,又或另打了什么主意。
面容冷若冰霜的三个沈家人走了。
披头散发,赤脚寝衣的金宝衔双目空望着门外。
直到一声“宝儿”,将金宝衔从混乱的两世记忆中拉回现实。
从阴冷无光的乱坟岗,阎罗殿拉回了阳间。
她真的又活了,回到了上辈子一家人都在的时候。
上天眷顾。
她贪婪地看着母亲的面容,上辈子,金家被抄家男丁被斩,女眷流放。母亲和大嫂在流放途中,被那些贼兵盯上,不堪受辱,一头碰死在了乱石堆上,死不瞑目,那双眼睛怎么都不能闭上。
金宝衔痛苦不堪,闭上眼睛,两行泪流了下来。都是因她之故,她贪生怕死,畜生不如,不止不能为母为嫂报仇,为了苟活偷生,不敢揭露害死至亲之人的凶手,连她们的尸首都不敢好好安置,任人随意抛在了荒山野岭。
金宝衔心脏犹如尖刀剜肉,疼得不可抑制,生生发起抖来。
直到她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搂住。
耳边传来母亲温柔的声音,“宝儿莫怕,莫怕,母亲去向沈家赔罪,他们要一命抵一命,我把命给他们,求他们原谅你。”
“不要!”金宝衔乍然又听见沈家,想起沈驰烈那个疯子,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
一切都是从沈珩之惨死开始,从她拒绝这亲事开始,沈驰烈要报复,他把沈家看成了砧板上的肉,脖子上套上了绳索的狗,他是个疯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金宝衔想着上辈子那人的手段,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
“不,母亲,沈家沈驰烈回来了,我拒不掉这门婚事了,让我嫁。”
她从母亲温暖的怀抱中抬起身,声音发颤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句冷淡却不容置疑的“让我嫁”让金家父母兄嫂心头皆是一震。
忽然发觉,金家这个从出生后就被昔日老太太叫做麒麟儿的姑娘,好似变了一个样。
—
沈家。
管家跪在沈夫人,沈驰烈面前,回完了话。
“答应了?”
这三个字不是疑问,不是陈述,反而是一阵阴测测的嘲讽,没有半点温度的重复而已。
“回二少爷,是金家小姐亲口答应的。”下人恭敬回话。
沈家的二少爷,沈珩之的胞弟,沈驰烈。
沈驰烈八岁就随沈大伯亦是大周的大将军沈霄,去了燕北。
直到沈珩之身死,沈驰烈才返京。
长子身亡,沈夫人几乎发了疯,癫狂不成人形。
府上白绫挂了三个月不肯让人撤下。
沈驰烈回来后,便直接拿了金家开刀。
冷冰冰道:“一条人命债,叫金家女儿抱着牌位进府。”
所以今日沈家人去了金家。
那抬箱笼的绑着的用的是白绸子,沈夫人的丧子锥心之痛,令她变得歇斯底里,整个胸腔被仇恨充斥。
“三日后,接金家女进门。”沈驰烈说出这句话时,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有眼睛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场报复。
金家人不可能不知道,当沈家将“好日子”派了一个小厮通知了金家一声后。
金太太再也忍不住抱着金宝衔哭了起来,“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宝儿,我的宝儿。”
金老爷双目同样隐着泪光,心痛不已。
反而是金宝衔最镇定且若无其事,她现在只要看着父母兄嫂,所有人好好的,就无比感激老天爷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不会让金家在落到上辈子那样的结局。
嫁给一个死人又算的了什么。
从前负了沈珩之,这辈还他就是。绝对不能再让沈驰烈对付金家。
“瑞雪,你去买一身嫁衣回来。”金宝衔冷静得就像在说别人的事。
金太太闻言愈发心痛,“宝儿!”她的女儿,花骨朵一样的年龄,生得姿容绝色,从小娇养,为何偏偏是这样的命。
金宝衔道:“母亲别哭。时间紧,嫁衣没时间做了,让人买去吧。”
瑞雪是金宝衔的贴身侍婢,一双眼睛通红,“小姐。”
明知沈家折辱,可他们却一句都不能说,因为沈珩之死了。
金宝衔与沈珩之是祖辈定下的娃娃亲。
沈珩之君子端方,认定了这个人之后,一心一意,很是疼爱金宝衔。
金宝衔先时对沈珩之也非常满意,沈珩之生得好看,翩翩公子,在京都中十分有名声,对金宝衔十分好,要什么给什么。金宝衔享受身边那些朋友对她的羡慕嫉妒,骄傲得像只孔雀,享受着一切。
一切变故发生在上元灯节那一日,金宝衔被人推搡掉进湖里,瑾王神仙一样从天而降,救了金宝衔,后来金宝衔就很着了魔,一心要嫁给瑾王。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毁了与沈珩之打小定下的婚约。
在家里和沈珩之面前,闹得天翻地覆。
可这事就是谁都不同意,后来,金宝衔就想了一个法子,她知紫云珠难得,诓沈珩之为她取得,她才同意不毁婚约。
沈珩之向来什么都是依她的,这点金宝衔比是都清楚。
她听人说金云珠只在南疆能寻到,那里瘴气沼泽,毒虫毒物弥漫,普通人进去,必定是九死一生。
她那时候就觉得,最好沈珩之能知难而退,两人解除婚约。若非要一意孤行,就让他进得去出不来好了。
但没想到沈珩之最后是与昱王做了交易,换来了一串紫云珠,但是,他还是死了。
上辈子沈珩之的死讯传来后,金宝衔眼泪都没流一滴,却急急跑去找瑾王要表明心迹,自然,瑾王自持身份,没有对金宝衔急赤白脸训斥,却是隐晦说道那日救人只是顺手为之,若是他人落水他也会救,对金小姐并无旁的心思。
这话却被园中其他几位小姐听见,一下就传了出去,金宝衔名声一落千丈,又是恰逢沈珩之才死,知道她与沈珩之关系的人将这事散播出去。
不几日,蛇蝎心肠,朝三暮四,不守妇道成了金宝衔的代名词。
再无一个朋友,所有人都对她指指点点。
“啊!”
金宝衔猛然睁开眼,一下惊醒过来,脸色冷白,额上全部是细密的汗。
她很难再睡一个好觉,上辈子记忆里已经久远的事,总是入得梦来,金宝衔无法安生。她害怕一切都是虚妄,害怕再睁眼自己依旧是被困在乱葬岗上的一抹孤魂野鬼。
她抓了一把角香扔进鎏金炉内,闻着味道心情才渐渐平复。
金宝衔支起窗户,庭外,硕大圆月悬挂与高空,幽冷的月光散着莹的光晕。
今日是五月十五,五月十七,金宝衔就要嫁到沈家。
瑞雪买了四五套嫁衣回来,金宝衔选了最简单的一套。
金太太强打笑脸给女儿理嫁妆。
金宝衔却说了一句:“母亲别忙了,我什么也不带。”
金太太急着说:“这怎么行?”
金宝衔一声哂笑,“难道我还能和别人一样做新嫁娘么。”
金太太听了这话,心痛不已,是啊,谁家这样嫁女儿呢,夫家冷冰冰,什么礼节都没有,不合八字,不算日子,不宴请宾客。
最重要的是,没有新郎,只有一块牌位。
她女儿这不是正常婚嫁……
“母亲你别哭了。”金宝衔拿帕子给她娘擦了擦眼泪,垂眸淡淡说,“什么要紧的,不过换一个地方过日子罢了,你知道我性子的,不会叫别人欺负了去。”
金夫人心口堵得难受,她想说,今时不同往日,欠了沈家一条命,人家怎么会罢休。
可终究,她不过抱着女儿默默垂泪。
金宝衔一滴泪都没有,注视着对面梨花穿衣镜里映出自己那张绝色淡漠的脸。
许是,她天生就是个恶人。
大家好,开文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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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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