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甘露

馥郁的暖香被清晨特有的、微带清冽的空气稀释了三分。精致的紫檀嵌螺食案早已被宫女悄然抬入,静静置于暖阁另一侧的光线明处。案上碗碟素雅,并非惯常宫宴的堆金砌玉、浓油赤酱,却处处透着股超然的清减意味。

青玉小碗中,是泛着淡淡玉色光泽的白果莲子羹,几片煮得透明的山药浮沉着。一旁素白玉碟里,码着几块浅黄松软、只缀着一星半点蜂蜜的葱花蛋饼,旁边配着洗净沾露的樱桃。另有一小盅粟米熬煮得米粒开花、清可见底的雪糯粥。空气中飘着喷香入鼻的清香,并非刺鼻苦涩的烟气,而是类似雨后青苔混合了某种晒干根茎的清冽之气。这便是锦鸾宫自几年前公主宣布“皈依”道门后,锦鸾宫御膳房仿着道家养生清修提供的朝食规制。

萧岑瑶屏息凝神,垂首侍立一侧,眼角余光却将这份“仙气缭绕”的早膳尽收眼底。前世,秾阳公主便是以此为由,拒尽天家赐婚。她称修道是为皇帝、皇后、皇室积攒福报,为大乾江山国祚绵长持斋祈福。

萧岑瑶看着案上素斋,久远的记忆如陡然被拂去灰尘般清晰起来——前世的萧穆宁年岁渐长,十八、九的花信之年依旧待字闺中,这“修道”之名,便是她再好不过的庇护。

萧穆宁慢条斯理地用嵌银乌木箸夹起一小块蛋饼,并未立刻食用。她的目光越过素雅的碟盏,落在了恭谨侍立的萧岑瑶身上。连日监察的密报流水般在心头滑过:退还赏银的倔强清高、静思院的任劳任怨、面对自己“免礼”的惶恐顺从、还有面对自己的那副温顺纯良...萧穆宁此时刚好对上萧岑瑶“无意”投来的目光,嗯...透着不谙世事的清澈愚蠢,跟太学院的某些太学生一般。简直...萧穆宁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虽然不知婚嫁之事,但萧岑瑶对自己无条件的顺从和好像毫无防备的信任真就像个刚出闺阁、初嫁良人的小娇妻......萧穆宁微微皱眉,强迫自己不去想这古怪的念头从何而来。萧穆宁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继续思忖。

一点机灵是佐味,十分驯服是根本。这女子……识大体,懂分寸,那温婉隐忍的气质之下,还透着顽强的韧性和灵动。更重要的是……萧穆宁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牙箸,心头那点微妙的涟漪再次漾开——十六年前,雷雨行辕之中,两个裹在几乎一模一样金色襁褓里的婴孩……十六年后,这千丝万缕中牵扯的一缕线,竟将这落难的小女子,再度送到了自己面前。

——或许,这便是道法中所言的因缘际会。

“坐。” 萧穆宁放下牙箸,指了指食案对面早已备好的锦杌,声音较平日温和了许多,不再有命令的硬度,倒添了几分……柔和?这细微的转变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在萧岑瑶平静的心湖漾开圈圈警惕的涟漪。

“谢殿下。” 萧岑瑶依言坐了半幅,姿态谦恭依旧。

暖阁内一时寂静,只有羹匙偶尔轻碰碗壁的细微声响。窗外熹微晨光透过轻薄的云母窗纱,柔和地洒在两人身上,平添了几分不真实的静谧。

萧穆宁用指尖缓缓搅动着温热的羹汤,袅袅热气模糊了她艳丽的眉眼轮廓。她看着对面垂眸用小勺舀起一颗莲子的少女,那温顺柔弱的颈项弯出一道柔顺的弧度,心中那点隐约的念头渐渐清晰。此人可用。这念头如此自然,如同瓜熟蒂落。

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随意,却又藏着不容忽视的重量:

“说来……你我二人,倒也算故人。”

萧岑瑶指尖捻着的莲子“噗”地一声掉回碗中,汤水微溅。她猛地抬起眼,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毫无伪装的惊愕与茫然,仿佛听到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故……故人?殿下折煞奴婢了!奴婢区区罪臣之女,蝼蚁般的身世,怎能攀附殿下?”

她的否认迅速、直接,带着一种被越级惊悚吓到的惶恐,无比符合一个地方五品州官之女对“公主故人”这种宏大叙事的认知局限。

萧穆宁轻轻“呵”了一声,并未深究这反应的真伪。她想要的,从来不是具体的答案,而是一个可以铺陈开来的契机。看着萧岑瑶因紧张而微微发白的指节和诚惶诚恐的侧脸,她忽然伸出了手。

那保养得宜、染着娇艳蔻丹的手指,带着不容拒绝的姿态,轻轻覆在了萧岑瑶搁在案上的右手。萧岑瑶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又立刻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如同被温水包裹。

萧穆宁的指尖微凉,缓缓抚过萧岑瑶右手指腹——那里,因为这几日搬运浆洗水桶、擦拭粗糙廊柱,覆上了一层极薄、却清晰可辨的新茧。

“到底是官宦家细养出来的小姐,”萧穆宁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叹息,指腹的摩挲仿佛带着奇异的温度,“这双描花绣朵的手,不该是做这等粗笨活计的。”她目光抬起,落在萧岑瑶低垂的眉眼上,那眼神,关切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这几日……委屈你了。”

这突如其来的“体恤”如同猝不及防的暖流,瞬间冲垮了萧岑瑶苦心维系的精神堤防。她低垂的眼睫剧烈颤抖,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滚落腮边,砸在她还未来得及抽回的手背上。

“奴婢……奴婢不委屈……”萧岑瑶的声音哽咽,肩膀微微耸动,努力维持着体面,那份压抑着的“感念皇恩”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能得殿下垂怜,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分!奴婢……奴婢……”她似乎激动得语无伦次,情难自控般地抬头望向萧穆宁,那双含泪的眸子里,映照着萧穆宁绝艳的脸庞,充满了近乎虔信的濡慕与亲近,脱口而出的话语带着无比的真挚:

“奴婢也不知道为何……从初见殿下那刻起,就……就莫名觉得殿下……异常亲近……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和依赖!仿佛……冥冥之中,本该如此!”

这话,三分源于伪装的需要,七分却是发自前世那深入骨髓的恨意扭曲后的倾诉!恨的反面是执念,当执念以截然不同的形式爆发出来时,其强度足以令人动容!

萧穆宁凤眸深处,仿佛被投入火把的深潭,骤然亮起!

成了!

萧岑瑶这“情难自禁”的肺腑之言,如同精准嵌入锁孔的钥匙,“咔哒”一声,解开了萧穆宁心底那根名为“故人再见”的心弦,也彻底印证了她“攻心之技”的成效!那份被刻意引导出的依赖与亲近,正是她此局所求!

她满意地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对方手背肌肤微温滑腻的触感,以及那一点薄茧带来的真实感。晨光勾勒着她唇边一丝愉悦而掌控十足的弧度。

“好了,莫哭了。”萧穆宁的语气带着一丝慵懒的亲昵,起身取过一方绣着云鹤衔芝的丝帕,亲自递到萧岑瑶面前。

她看着对方慌忙接过、狼狈却依然努力维持仪态地擦拭泪痕的模样,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一块巨石:

“既然你我有这般前缘,又投契如此。日后,在这锦鸾宫内,无人之时,你我不必拘泥主仆之礼。”她顿了顿,似乎下了某种轻松又重要的决定,“十六年前那场雨……你我皆在襁褓之中,此等际遇,也算难得。你我,私下便以……姐妹相称吧。”

姐妹……

萧岑瑶握着那方浸染了昂贵香料气息的丝帕,指尖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脸上依旧残留着泪痕,这次却带着真情流露的惊愕,虽说明白萧穆宁是在攻心,但这姐妹之说却着实震惊到了萧岑瑶。

萧岑瑶收敛心神,低低应道,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又仿佛欢喜得语不成调:

“奴婢……婢……何德何能……”

萧穆宁含笑看着眼前这几乎要被巨大恩典压垮的小女子,那如同被巨大馅饼砸中、沉浸在幸福与惶恐中的反应,令她掌控全局的餍足感油然而生。愚弄人心于指掌之间,这份快意,远比掌控冰冷的权力有趣得多。

“本宫的话,便是如此。” 她恢复了“本宫”的自称,重新拿起牙箸,结束了这顿意义非凡的早膳,“既认了姐妹,静思院粗笨活计便不必再做了。”

接下来的几天,静思院的宫女们便诧异地发现,那位曾被桃红姑娘青睐有加的萧岑瑶,不知为何,已然不再于静思园任职杂役。

萧岑瑶的新活计,是在每日拂晓,负责清理锦鸾宫深处那座守卫森严、藏有无数珍宝与档案的内库府的外围路径:扫去飘落的树叶、拂拭廊柱台阶的浮尘、保持府库外围环境的整洁。

内库府虽大,但这活计说来却也清闲,也是个极其微妙的差事。府库重地,外围亦属禁区,寻常宫人轻易不得靠近。萧岑瑶得了这个差事,等于是获得了接近内库府的通行许可,却也同时将自己暴露在了内库府重重护卫的眼皮底下。一举一动,皆在更严密的监视之中。

调令下达后,公主却再无召见萧岑瑶。如同将一块精心雕琢的美玉投入池塘,便不再过问,任凭它在深水中沉浮。那场早膳上的“姐妹相认”似乎也只是公主心血来潮的浮光掠影。这份乍暖还寒的转变,是在考验这位新认的“妹妹”骤然得宠后又遭“冷落”的心性定力?抑或是……在那条通往内库府的道路尽头,早已为心怀异念之人,悄然张开了等待已久的罗网?

萧岑瑶提着特制的软扫帚,站在那片清冷寂静、守卫目光如织的府库入口,抬眸望向那紧闭的库府大门。阳光透过高墙,在她身上分割出清晰的明暗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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