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如同沾了剧毒的蛛网,在锦鸾宫黑暗即将沉寂,黎明尚未到来之前飞速蔓延。
“袁绫姑姑昨夜擅闯内库府!”
“是,在里边行窃时被抓个正着!听说还打死好几个静思院的丫头!”
“听说是穿着夜行衣!拿着尖刀,图谋不轨!”
“我怎么听说死的只是个公公,还有几个侍卫负伤呢”
“嘘!不要命了!这事能乱说吗?殿下下了严令,严禁外传!”
这“严禁外传”,与袁绫被当众堵在复廊,被静思院宫女围看,被侍卫扣押盘问的“众目睽睽”相比,不过是萧穆宁随意盖在沸汤上的一张薄纸罢了。这张纸能捂多久?袁绫心如明镜。有些事,不上称,轻如鸿毛;上了称,便是千斤秤砣也压不住的死证!违犯宵禁、夜闯公主府库、形迹可疑、拒捕行凶……任何一项单拎出来,在宫规森严的大乾锦鸾宫,都足以让她这个副主事颜面扫地,地位不保,更何况数罪并罚?更遑论“偷闯府库”这项罪名本身就疑窦丛生,公主若真想放过她,大可一句“本宫让她去的”便云淡风轻。可如今,没有第一时间将涉案人员控制起来,而是放任当事宫女和侍卫有传出消息的时间,这消息便散得比风还快,谁知有没有这位诡谲公主的刻意纵容呢?这口锅,她袁绫是背定了,而且要背得结结实实。
一夜时间,袁绫,连同当晚涉案的所有侍卫、王嬷嬷以及静思院的几个宫女,如同被投入深潭的石子,悄无声息地被关押在不同地方,彻底隔绝。袁绫所在,则是承鸾司深处一间从未启用、空荡简陋、唯有一榻一案一椅的“待察室”。冰冷的石墙隔绝了外界,也禁锢了希望。她静静地坐在唯一的床沿上,背挺得笔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或者说,是一种事已至此、彻底看透的麻木。
沉重的铁门“哐啷”一声被推开,刺眼的光线涌入,却驱不散室内的死寂。几个面无表情、气息格外肃杀的太监分列两侧。随后,秾阳公主萧穆宁的身影,踏着晨光走了进来。她依旧华服加身,辉光照在她身上,如同下凡仙子。萧穆宁凤眸清冷,只是今日那眼底深处,再没有惯常的慵懒或探究,只剩下审视与宣判的冰寒。她没有坐,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站在门口,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一寸寸刮过袁绫脸上最后残留的倔强。
“袁绫。”萧穆宁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字字清晰入骨,“违逆宫禁,异装潜行;擅闯府库,拒捕伤人。铁证如山!”她微微停顿,每一个罪名都像砸下的钢钉,“条条款款,足够判你死罪!你还有什么想交代的吗?”
整个空间都被这宣判般的诘问冻结了。袁绫抬起眼,迎上那道冰冷的目光。她看到了公主眼中那丝隐藏极深却不容错辨的——悲悯。期待她开口,期待她说出可能发现的某个秘密。然而倘若这秘密是任何一个,她大可以赌一把,用秾阳公主对萧岑瑶的兴趣、自己的才能、袁家政治资源的一部分和自己余下一生的卖命换来苟延残喘的机会。然而很可惜,那个秘密无法用来交换。一旦说出“穆宁”二字,那方残片,无论存在与否,都将是刺向她自己和背后所有知情者的最锋利匕首。那或许能作为某种“功绩”——送全家更快见到祖宗十八代的不二法门。那个秘密的重量,足以碾碎她以及与她有关的一切,包括她被皇帝秘密接见后,在宫外的早已被她刻意疏远以求保全的家人。
求生的本能早已湮灭。剩下的考量,是如何死得更有价值,或者说,死得更……干净一些。
袁绫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一丝波动也无。她缓缓站起身,动作因久坐而有些僵硬,但仍尽力维持着最后一点微末的尊严。她对着萧穆宁,深深一揖,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奴婢自知罪孽深重,百死难赎。殿下天恩,容奴婢做最后两件事。”
她微微侧过身,对着领头的太监:“劳烦陈公公,到我原先的居处,床铺最里侧,靠墙第三块砖下,有一个小小的暗格。里面有…奴婢要呈给殿下的东西。”她的目光转向萧穆宁,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告诉萧穆宁“殿下,一件,是陛下御赐的金牌信物。另一件……是一册奴婢多年随手抄录的笔记。殿下看过之后,奴婢生死,但凭殿下决断。”
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下。萧穆宁瞳孔深处似乎有微不可查的闪动。
“御赐金牌?”萧穆宁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却并未刻意压低音量,丝毫没避讳屋中的太监们。萧穆宁冷笑连连,仿佛早已知晓,又仿佛第一次听闻,“袁大人好胆,你连父皇的金牌都敢伪造了。”
袁绫的头更低了半分,嘴角却扯起一丝极其惨淡、近乎嘲讽的弧度。她当然知道这是死上加死!她这是在亲手斩断最后一条攀附皇帝的细丝!这是将她与皇帝之间那点不能言说的联系,彻底地、**裸地“上称”,压上那已经千斤重的秤砣!这事一旦“公开”,哪怕只有这间屋子里的几个人知道,皇帝为了维护“父慈女孝”、“家国体统”,也绝不可能承认,更不可能为了她这样一个“知法犯法”、“伪造信物”的已死之人,去和自己的掌上明珠对峙!她是在用这最后一步绝境自污,来换……其他更重要的东西。
“是……奴婢该死。”袁绫的声音没有起伏,认下这滔天的新罪,仿佛谈论的只是打碎了一只普通的杯盏。
很快,陈公公捧着一个小巧的包裹回来。在萧穆宁冰冷的目光示意下,包裹被当面打开。
第一件,赫然是一面小巧却分量十足的黄金令牌。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条活灵活现的金龙盘旋于祥云之上——这正是皇帝赏赐的金牌!此物一现,在场除了萧穆宁,其余太监皆立刻垂首屏息,不敢多看哪怕一眼!萧穆宁随手拿起,放在手心把玩。随后漫不经心的放了回去。
第二件,是一本薄薄的、被磨得有些发亮的牛皮册子。萧穆宁接过,指尖翻开略略一扫。上面密密麻麻,蝇头小楷,记载着时间、地点、人名、事由。某某管事侵吞库银;某某女官与宫外之人勾结私传消息;某某侍卫酒后失言咒骂天家……甚至包括一些看似鸡毛蒜皮、却能窥探个人品性喜好的琐事。详实,周密,虽无定罪铁证,但只要顺着这些线索深挖,足以掀翻不少人的位置。
萧穆宁随意扫了几眼“啪”地一声合上册子,丢给身边的太监。她看着袁绫的眼神,复杂难言。有冰冷的审视,有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还有最后一丝微不可察的……惋惜?这本书的确有用,但就如袁绫所想,对她萧穆宁而言,用处有限。她有更直接的手段,有更好的方式。她袁绫能查到的,她萧穆宁自然都能看到。这本书的价值,更像是一份投名状,更是一份……绝境中的……服软台阶,希望得到最后一点体面的台阶。
“这本书,”萧穆宁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淡漠,“倒也算你尽了一点心。”
她上前一步,距离袁绫咫尺之遥。袁绫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迫,以及一丝……奇异的、近乎承诺的气息。萧穆宁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清:
“你这条命,本宫收下了。至于外面那些……”她目光似乎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只要别恼了本宫,本宫可以不予追究。”
袁绫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仿佛长久紧绷的弦骤然松弛了一线。这是她最后的、唯一的、也是意料之中的……条件达成了。
“谢……主子大恩。”袁绫深深地,极其缓慢地俯身下拜,额头轻轻触碰冰冷的地面。这是臣服,也是释然。
萧穆宁直起身,不再看她,目光投向前方,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晰与威严:“袁绫,数罪并罚,无可宽宥。念在你侍奉多年,许你……以白绫,自择体面。”
最后四个字,如同冰冷的判笔,为她的宿命落下了永恒的封印。
一名太监无声地上前,将一个托盘放在袁绫面前唯一的方木小桌上。
盘中别无他物。
唯有一匹,
三尺有余,
纯白如雪、质地上好的——绫。
冰冷,柔韧,象征着终结,却也象征着公主“恩赐”的……体面。
“原绫……”
袁绫看着那匹白绫,低声念出了这个莫名其妙,旁人听起来像念自己名字“袁绫”的字节。
原来如此。
这便是她的归宿。
干干净净地来,
带着秘密不怎么干净地去。
冰冷的石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窗棂透出的微光斜斜打在那匹白绫上,白的刺眼,白的冰冷。
袁绫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冰凉柔滑的布料,仿佛触摸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她走到桌边,捧起那匹白绫,动作异常缓慢,却异常坚定。
她仰头望向光秃秃的房梁,目光平静无波。
承鸾司深处,袁绫的去所,肃杀得近于简朴。房中唯有一案、一椅、一榻,一绫。
三尺白绫,
原是绫。
缠绕颈项,
终归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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