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绫的性命如同一滴浓墨，滴入锦鸾宫这片深潭中无声湮灭。但此事激起的涟漪，却仍需安抚平息。

萧穆宁并未亲自料理所有残留的琐碎。早在清晨，承鸾司几名女官便已奉命开始逐一“慰问”昨夜被牵扯进来的宫人。

关押一夜的侍卫们、静思院的两位宫女，被一个个带入专门的问询室。流程简单而公式化：由女官重复询问昨夜所见所闻的细节，强调“宫禁为重”，随即便是略加安抚，告知他们“无甚大事，守口如瓶”即可。最后，每人手中都多了一串有分量的黄铜钱。侍卫们得了实惠，又得了严于职守，忠心可嘉”的官方定论，很快便释然离去；宫女们则大多惊魂未定，握着铜钱，唯唯诺诺，只求速速远离这是非之地。

然而，有两人，萧穆宁却破例亲自在西铭轩见了。

第一个是小菊。她被带到时，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眼神躲闪，身体微微发颤，仿佛那记掌刀的阴冷仍停留在脖颈间。她哆哆嗦嗦地跪在铺着厚实绒毯的地上，头几乎要埋进胸口。

“抬起头来。”萧穆宁的声音难得地柔和了几分，不再是昨夜的冰冷审判，反而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昨晚吓坏了吧？”

小菊听到这温和的语气，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丝，却抖得更厉害了，带着哭腔：“回…回殿下…奴婢…奴婢没事…谢殿下垂怜…”

“没事就好。”萧穆宁轻轻颔首，目光落在小菊颈侧那点不易察觉的微红痕迹上，“那贱婢下手没个轻重，难为你了。”她顿了顿，步入正题，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敷衍的引导，“昨夜就你们三个最后留下的时候，袁绫可曾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尤其是…对萧岑瑶说过什么？”

小菊努力回忆，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抖：“没…没有…她…她没对奴婢二人说什么……就…就很突然地……”她惊恐地比划了一下砍的动作，“然后……奴婢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的证词凌乱而恐惧，与昨夜其他静思院宫女的叙述基本吻合：袁绫突然暴起打晕小菊，萧岑瑶吓得尖叫求救。

萧穆宁耐心地听着，眼中神色变幻不定。这小宫女显然惊吓过度，所知有限，从她惊恐万状的叙述里，除了袁绫最后的疯狂，根本挖不出半点有价值的内容。她轻轻叹口气，仿佛真心怜悯：“好了，别怕了，此事与你无关。”她招了招手，身边宫女立刻递给小菊一个做工精致的锦囊，里面的铜钱显然比其他人多了不少，“本宫叫王嬷嬷给你停几天的活计，回去好好歇几日。”

小菊捧着那沉甸甸的锦囊，如同捧着护身符，感激涕零地连连磕头：“谢殿下恩典！谢殿下恩典！”

萧穆宁坦然接受小菊的感恩戴德，平静的微抿了一口热茶后，才不徐不疾的缓缓开口：“这几日，尤其夜里，替本宫看好萧岑瑶的动向，如有异常，务必通报。”

小菊连连应承，随后被宫女搀扶着离开了西铭轩。看着她惊恐未定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萧穆宁脸上的温和渐渐淡去，只剩下一片深沉思量。袁绫临死前，难道真的只是无意义的发泄？一丝疑虑悄然升起，又被强大的理性压下。或许，那份疯狂本就毫无缘由。

片刻后，王嬷嬷的身影出现在西铭轩门口。她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但浑浊的老眼在瞥见端坐上方的萧穆宁时，闪过一丝深谙世故的谨慎。她规规矩矩地行礼，神色恭谨却不谄媚。

“王嬷嬷，”萧穆宁没有过多寒暄，语气相较于对小菊的温和，多了几分审视与淡漠，明显是恢复了宫人们更为熟悉的那副睥睨凰姿。“昨晚辛苦你了，也受了些惊吓吧？”

“老奴惶恐，护主安宫乃是本分，不敢言辛苦惊吓。”王嬷嬷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客套和谦恭。

“嗯。”萧穆宁微微颔首，目光锐利了几分，“那个新来的萧氏女，在你手下也有一段时日了。依你看，她……如何？”

王嬷嬷心中雪亮，公主亲自召见，重点果然在萧岑瑶身上。她垂下眼帘，斟酌着字句，语气平稳地开口：“回殿下，岑瑶这孩子……倒也算得上聪明伶俐。”她顿了顿，似乎寻找着更贴切的词，“人也机灵，教习之事一点就透，而且对公主的规矩，无论是明的暗的，都格为熟稔，是个懂规矩的...”她说到这里，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就是…小姑娘性子怪僻了些，不喜说话，除了跟那御膳房的小丫头有往来外，独来独往不与宫娥交好。手脚上也还欠火候。老身看她细皮嫩肉，笨手笨脚的，没少提点她。大约她是什么商贾之家或是官宦家的小姐出身，十指不沾阳春水，以前必定没正经做过这等粗笨活计。这阵子虽然好多了，但也只算勉强能用，精细活计还指望不上，终究是差了几分利索劲儿。”

萧穆宁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袖口的金线刺绣。王嬷嬷的描述几乎与她近日派人监察得到的信息完全吻合——一个聪慧识礼、温婉可人却因骤逢大变而显得有些娇气和笨拙的没落小姐形象。

“好。”萧穆宁看不出情绪地点点头。她挥了挥手，身后的宫女捧出一个明显迥异于其他宫人的赏赐。萧穆宁示意递给王嬷嬷：“昨夜你处置得当，有劳了。一点心意，给嬷嬷压惊添茶。回去歇息吧。”

“谢殿下厚赏。”王嬷嬷双手接过那沉甸甸、明显装着几块银两的锦囊，心头微微一跳，脸上却不露声色，只是深施一礼，动作干脆利落地退了出去，背影稳重依旧。

西铭轩内，只剩下萧穆宁一人。晨曦透过雕花的窗棂洒在她明艳的脸上，光影交错。她端起旁边尚温热的五湖春茶，轻轻吹了一口气。袅袅的热气氤氲开来。众口协调、小菊的惊吓惶然、王嬷嬷滴水不漏的回禀，似乎都印证了昨夜只是一场袁绫的个人狂乱，萧岑瑶在其中不过是受惊的池鱼。

然而，那萦绕在心头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违和感，却并未完全散去。袁绫在府库里究竟做了什么……还有那毫无征兆、选择在那种场合发难的决绝……

萧穆宁的指尖，轻轻叩击着光滑的黄花梨椅扶手。一切似乎回归平静，水面下的暗流却仿佛因此变得更加深不可测。“萧岑瑶...”呵，好个进退有度、温良贤淑的官小姐。萧穆宁嗤笑一声，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