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雪洗仇

嘉应四年京都,大雪漫天。

北营平芜军突然接到密调,火速赶往皇家御苑漱碧山庄。至午时,后山山脚已被围成密不透风的铁桶。

“哥哥,听说今日是斩杀要犯,哪厮这么大的架子,还要咱们小侯爷亲自监斩?”

“他啊,还真当得起,你倒是谁?就是落鸿川一战与咱们结下不共戴天血仇的明端郡王,赵蔚!”

“居然是他!我只知他违抗圣旨被下了诏狱,是小侯爷求陛下施恩,让咱们亲手了结那祸害吗?”

“还真不是,据我一个诏狱当差的好兄弟说……”

“铛铛铛……”

铜锣声悠悠传来,风雪深处,两列士兵压着一辆素盖车缓缓行来。

众将士纷纷侧目,都想看看那位昔日权柄烜赫,铁腕专行的明端郡王,如今跌入泥淖,是何等惨况!

就见乱雪翻飞间,一人拂开风雪缓步走来。他的步伐是不正常的慢,待到近处才看清,原来那人白纱覆眼,目不视物。

抽气声此起彼伏,那明端郡王哪有半点落魄?虽不见全貌,却已是惊鸿。北风将他的素色衣袍和披散的乌发吹得猎猎飞扬,竟有如仙人之姿,御风而临。

都道赵蔚有胡人血统,生就一副顶好的皮囊,虽说是男儿身,却担了大周第一艳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也是因为血统,他虽然贵为先帝幼弟,又得当今倚重,却只得郡王之封。世人都猜,这就是赵蔚抗旨谋逆的原因,所谓人心不足。

陡然一声萧咽冲风破雪,凌空回荡。将士们展目一看,执萧人居然是他们的安襄小侯爷,邵钦邵存峰。

风雪嘶嘶,萧声沉郁,如一道无形的牵引为赵蔚指明方向。他苍白的唇角绽开一抹笑意,步伐坚定,甚至带着几分欢欣。

将士们面面相觑,心说这哪像赴死?竟像是,奔赴自己的心之向往。

邵钦漆目深深,漫天的风雪和单薄的人影在他的视线里渐渐模糊。他好像又回到了昨夜的诏狱,孤灯下那个染血的背影。

他攥紧铁门栏杆,满手冰凉。

“为什么上书陛下,要我亲手处刑?”

“我以为……你会开心。”

“赵蔚,别和我耍花样,你做事从来不会这么简” 尾音被扼在喉咙里,半晌如惊雷炸开:“你?你的眼睛!”

“是谁这么大胆,居然敢用如此极刑?你是明端郡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

他突然明白了,握着细薄肩膀的手悍然收紧,恨不得掐进他的肉里:“赵蔚,你是故意的!”

赵蔚因为疼痛顿了一下,痛快承认:“是,这是我送给你的另一份礼物。”

“我费了好大心思才激得何济动手,他酷吏多年,为乱朝廷,” 更重要地是,你想杀他:“待除去我这个奸佞,你上书陛下,他会得到清算。”

邵钦气结:“赵蔚,死到临头,你居然还用你的眼睛做局……你混账!混账透顶!”

“我知道……”

邵钦怔怔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睛渐渐结起一层霜雪。

“赵蔚,我恨你!”

“我知道唔……”

邵钦吻住赵蔚,他不知道为什么,恨是真的,可痛,也是真的。

也许这不能称之为吻,更像是噬咬,或者说泄愤。赵蔚是个争强好胜的,短暂的愣怔后不甘示弱地回应。

两个人明显不擅长此道,吻得像两只逞强斗狠,你死我活的野兽。唇舌交缠间牙齿磕碰,腥甜辗转。

他们赶在肺部炸开前,不依不舍地放开彼此,嗬嗬喘着粗气。微弱的烛火猛地一跳,两个人交叠的影子变得虚浮缥缈。

赵蔚舔了舔发麻的嘴唇,发出一声低笑:“我们做了那么多次,你还是第一次亲我。”

在邵钦越来越沉的目光中,他居然咂了咂滋味,笑着又说:“都说小侯爷风流浪荡,可这嘴上功夫却委实欠佳。”

邵钦鼻间哼出一声讥笑,用嘶哑的嗓音回敬:“彼此彼此。”

他离开诏狱时,北风刚起,混沌的天空飘起盐粒般的冰晶。眸子定了定,冰晶变成了眼前的鹅毛大雪。

他的萧声伴随着赵蔚的脚步一同落下,两个人隔着风雪望着彼此,良久无言。

赵蔚缓缓伸出手,指间刑伤累累:“存峰,我要的东西。”

邵钦的目光定在他的手指,抽出别在腰间的红梅放到他的掌心。赵蔚拿起红梅,嗅了又嗅,微微一笑:“这下,我可以安心上路了。”

嘉应元年,邵钦第一次出征北狄,赵蔚也是折了这样一支红梅,细致地系在他的甲绦上。他满目泪光,声音哽咽:“三郎,朔漠多风雪,折梅祈君归……”

恍若天神下凡的小将军俯下身,迎着清晨的阳光扬起一抹洒拓的笑,俊目却沉如夜海,握紧他冰凉颤抖的手:“阿狸,待我得胜归来,有句话我要告诉你。”

“三郎,阿狸等你,我也有话同你说。”

那日雪霁云轻,风有梅香,赵蔚盼到了邵钦的归来,只是,他们再也回不去三郎和阿狸。

赵蔚轻抚梅瓣,状若叹息。他缓缓扬起下巴,暴露出脆弱的脖颈。

“存峰,动手吧,用你的崔嵬剑送我最后一程。”

邵钦握紧剑柄,骨节泛白。手指抖了又抖,终于铮地一声,白刃出鞘,虎啸龙吟。

风雪席天卷地,似乎一瞬间都注入那三尺长剑,杀意凛然冲天。将士们被逼得眯起眼睛,那个仙人般的明端郡王却将纤白的颈子向前一挺。

一道血线,沿着剑锋蜿蜒流下。

“落鸿川一战,我赵蔚害死平芜军三万将士,也害死你的父亲,英烈老侯爷。安襄侯邵钦,你可以慰忠魂安军心了,动手吧!”

寒芒闪烁,血线急流。邵钦双目赤红,恨不得将眼前人生吞活剥。

所以这就是你让我亲自动手的原因,你要把铲除奸佞的功劳送过我,用你的命成全我,让我雪前仇,得军心,安社稷。

赵蔚啊赵蔚,你真是好算计!

邵钦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来:“你,还有没有遗愿?”

赵蔚激痛的身体霎时僵住了,我想听你再唤一声阿狸,让我再叫一声三郎,可是我不敢……是的,邵钦,奸邪如我,也有所惧。

“没有了……赵蔚赵檀青这一生,无怨无悔。”

“无怨无悔……”

邵钦咀嚼着他的话,染血的白刃颤抖着,却迟迟不能落剑。那个引颈待屠的人赫然爆出一声冷笑:“安襄侯,想想你的父亲,想想冰原下的三万将士。”

“邵钦,动手!”

随着一声叱喝,梅枝被抛向半空。众将士就见一道寒芒劈开风雪,娇弱的梅花瞬间被剑气碾得粉碎,满目飘红。

清冷的梅香还还未来得及散开,就被铺天盖地的血气扑灭,而那道倒下的白影,早被小侯爷稳稳接在怀中。

白袍玄衣,两道人影纠缠在一起,跪坐在无穷无尽的风雪中。

邵钦的身体僵硬如铁,托住赵蔚下颌的手却温柔如捧珍宝。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半边身体被鲜血浸地湿热,另半边却风雪萦怀,寒彻心扉。

嗡嗡的耳鸣中,他听到怀中人气若游丝地低喃:“三…郎……三…郎……”

邵钦张开嘴,冷风猛地灌入,阿狸两个字被闷在了战栗的胸腔里。他瞪大失神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阿狸!”

音节冲出喉咙的那一刻,怀里的身子软软地一歪。他不敢相信地转过脸,两行血泪正沿着苍白的脸颊滚落,汇入颈上泉涌的伤口。

“阿狸!”

嘉应四年,权倾朝野的明端郡王赵蔚伏法,被安襄侯邵钦诛杀于漱碧山庄。

嘉应六年,北狄挥师南下,攻占京都。大周国破家亡,数万万军民惨死于敌人的铁蹄之下。

邵钦吐出一口鲜血,最后看了一眼漱碧山庄的方向:“阿狸,你不该为我而死……我就是个眼盲心盲的混蛋,竟看不出你并非弄权,只是为了家国百姓……”

*

“阿狸!”

邵钦猛地坐起,胸腔里还残留着吐出鲜血的灼痛,急促的喘息中一张大脸跳入视线,却是死去经年的近侍涂大展。

“大展,怎么是你?看来我真地死了,可为什么是你小子来接我,不应该是阿狸吗?阿狸!檀青!赵蔚!”

“三少爷,您说什么胡话呢?还找明端郡王做什么,您不是和他割袍断义了吗?”

“割袍断义?那不是嘉应元年的事?”

涂大展奇怪地看着他,摸上他的额头:“三少爷,您到底怎么了?现在可不就是嘉应元年。”

邵钦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发现身上居然穿着丧服。他跌跌撞撞奔出房间,院子中灵棚高搭,荧荧烛火照出三具厚重的棺木,牌位上写得分明,是父亲,大哥和二哥。

手指颤抖着抚上棺木,冷硬的触感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

他,回到了过去!

确切地说,是回到了落鸿川战役后,扶棺回京的那一日。

他重重跪在父兄的棺椁前,将额头死死抵住地面,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哽咽道:“爹,大哥二哥,三郎一定会为你们报仇!杀尽北狄恶狗!”

他猛地站起身:“阿狸,我要找阿狸!”

就是这一日,他与阿狸割袍断义。他们的关系从此万劫不复,之后阿狸身死,政见被废,大周覆灭,百姓涂炭……

他必须改变这一切!

“少爷……”

涂大展被他远远抛在身后,邵钦催着坐下的浮云璁。深夜的长街空无一人,冷风灌入衣袖,他却丝毫不觉得冷。

到了明端郡王府,他脚尖一点墙裙,身体轻盈地落在飞檐之上。几番腾转,人就到了赵蔚的房间门口。

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落下指节。

“砰砰砰……”

死一般的寂静,就连呼吸都停止了。突然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如一记重锤敲在他的心上,心脏狂跳,血液沸腾。

“走开!我说了不要打扰我。”

邵钦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进房间的,只记得手脚绵软,呼吸艰难,然后整个世界就只剩了那双眼睛。

那双黑中带碧,仿佛是盛了一整个春天的眼睛。

“阿狸,你的眼睛还在…你还在…真好!”

暴冲过去的身体被竖起的手掌截停,赵蔚惊疑地看着他:“邵钦,你这是做什么?不是和我赵蔚割袍断义,恩断义绝了吗?”

邵钦看着他一脸的青紫红肿,尘封的记忆渐渐浮出脑海。那日他扶棺回到家中,堂中早已聚满了亲友,其中也包括赵蔚。

看到他的那一刻,邵钦直接疯了。那张本来夜夜入梦的脸,如今却成了最大的讽刺,一切痛苦的来源。

他一拳接着一拳砸在那张脸上,任谁都拦不住。最后他割袍断义,许下永不原谅的誓言。

邵钦握紧手心里的冷汗,声音苦涩:“你不是说,我不听你说话吗?阿狸,我现在听你说,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你让援军掉头,驰援悉丹部?落鸿川一战,你知道我们撑得有多苦?三万将士啊,三万!他们永远留在了北原的冰雪下……”

“还有我的父亲,他被乱刀砍死在马下,躺在棺椁中的尸首至今不全……阿狸,他待你如亲子啊!”

邵钦看着那张同样布满泪痕的脸,字字泣血:“阿狸,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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