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将所有衣物褪去,以验正身!”
兵部官员不耐烦地吼叫才脱口,初暒还没有什么反应,可正在不远处与户部交接兵器钱粮的潘闯听见这话,迅疾甩了手中账册奔冲过来挡在她面前,与为首官吹胡子瞪眼睛的质问道,“你挑兵就挑兵!要我二当家的脱衣裳做甚?!”
“不脱衣裳我怎知她身体是否健壮,有无残缺?城里的征兵点也有验身这项,又不是我故意为难她的。”
此人所言非虚,征兵好像是有这么个流程,可他的二当家决不能走这个流程。
潘闯支支吾吾的狡辩,“虔来山地势凶险复杂众所周知,我们流窜在山中做土匪多年,莫说残缺,就是体弱不健壮的兄弟你们定然也找不出一个!尤其我们二当家,要是她身上没有过人本事,你觉得我们这些人能服她么,再说这么冷的天,脱什么脱,直接省了验身这套与你我各自行个方便算了。”
这人遮遮掩掩倒有点意思。
官员瞥了一眼被手下护在身后浑身没二两肉,孱弱的跟个娇小姐似的土匪头儿,脸上忽然显现出一丝怀疑与试探,“大家都是男人看看怎么了,你如此在意,该不会……你们威虎寨当家的……”
潘闯默默吞了吞口水,生怕从他口中听见暴露初暒身份的话来,他还在脑中苦思转圜反驳之语,不料那官员拖着话音许久,才终于不怀好意的嘲弄说,“该不会……你们威虎寨二当家的身有隐疾吧!哈哈哈……”
莫名其妙松了口气,潘闯脸上的紧张松懈不少,他本打算再与这官员打打岔将验身这事儿揭过去,却没想到自己还未开口,旁边就倏地闪过一道身影猛地窜过去给了笑的正欢那人的面门重重一拳。
“哎呦!”
随潘闯跑过来的伍二阻拦楚六不及,于是立即伸手牢牢锢住被打得痛叫出声的官员肩膀,关切问“哎呀呀您可还好?我这兄弟性子粗暴,行事亦鲁莽,冲撞了您,我替他向您赔个不是,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与他计较。”
被那土匪突然地一拳打得眼冒金星,官员闭眼捂着脸颊要摇了摇头才缓过神来要去还击,他扭动着身子想挥拳过去,却不想无论自己怎样挣扎也摆脱不了面前这人的束缚,他怒极,破口大骂,“放开老子!你们这帮狗娘养的竟敢袭击上官!”
楚六本就不服这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鹰爪孙,此时又被这一声谩骂激的怒上心头,也不顾潘闯与姜九死命拉扯,指着他边冲边骂,“你才是狗娘养的!你一个小杂碎都敢欺辱我们当家!朝廷招安我们威虎寨就是这样招的?”
没想到小小土匪打了自己不知悔过还敢与他如此叫嚣,为首官员自觉失了面子,高声呵来看着眼前这一突发状况怔愣在原地的一众手下,“虔来山土匪凶狠蛮横,虽受招安却仍不见知错悔改,来人!将他们所有人拿下!押进兴民城牢狱听候朝廷发落!”
此令一下,包围着土匪们的两千余州府军面面相觑而后蠢蠢欲动,被包围的土匪们看见官军们不似作假的架势心里一惊,眸中皆涌出不可思议的惶恐与殊死一搏的决心。
眼看他们两拨人快要打起来了,躲在暗处的白冲再按捺不住了,他挤过堵在自己周围的兄弟好友就要过去拉架,却被身旁几人合力拉住。
白冲:“莫要拦我!招安虔来山土匪是我老爹差事,若是办砸,他少不了要被幽……被朝廷问罪的!”
“小白,你先别急!”其中一人与他宽心,“威虎寨那位二当家要是连这场面都镇不住,那真是白瞎我等对她的仰慕了,再等等,要是真看势头不对咱们再赶回去报信,你看如何?”
白冲望着被众手下护在身后以至于看不清身影那人,心中也好奇她究竟会如何收场,他暗暗犹豫许久,终究还是抿着唇轻轻点头。
受招下山后,虔来山众土匪便将自己随身兵器全部上缴,他们没有防身之物,可个个眼中涌出的杀气也震得四面手执利刃的官兵们不敢轻举妄动。
这些土匪连官兵都不放在眼里,若是招他们从军,将来还不知会惹出多大的乱子,下令逮捕他们的兵部官员从没见过这般嚣张匪贼,一发狠,再次呵令手下官兵,道,“都怔愣什么!还不速速将他们拿下!”
“我看谁敢!”
初暒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众人,缓步走向好像能把她吃了的兵部官员,她漠视周围举着兵刃对她亦步亦趋的小兵,只看着那官员将一道圣旨拍在他面前桌上,冷冷道,“我威虎寨奉旨下山受招,你算什么东西居然妄想抗旨逮捕我们?你要是嫌自己命长,直管继续下令将我拿下,再顺便猜猜,是四周这些小兵的刀快还是我手中大斧抹了你的脖子快。”
官员目瞪口呆的看她拍完圣旨又抽出别在腰间的大斧随手比划在自己喉咙,他吞了吞口水,仍旧嘴硬,“你敢威胁我!”
“这不是你逼得么。”
“我逼你什么了!?”官员吼叫,“我按规章办事,虽说言语对你有些不敬,可说到底也是你手下先动手打我的,一个匪敢伤官,以后还有什么以下犯上的事干不出来!”
“嚷嚷什么,别以为我一直猫在虔来山就不知晓征兵诸事。”初暒微微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中北战时征兵哪来什么验身规章,只要应招之人身体康健,不耽误舞刀弄枪,上头巴不得新兵能多多益善,而你非得将时间与精力花费在穿脱衣裳上,这不纯纯是脑子进水了吗,再者,今日天气这样寒冷,你特意将挑兵登记桌子抬在外面,又假借规章命我等脱衣验身,估计只是想煞煞我们锐气,朝廷招安土匪是好事,我们亦赤手空拳的受招以证明自己的诚心,可你却处处为难,除了格局小、心眼坏,我再想不出其他能解释你这些举动的原因了。”
初暒当众揭露出他耍的小把戏,又句句戳中此人的肺管子,兵部官员心虚地看了一圈异样看着自己的土匪与官兵们,黢黑的脸上红一阵紫一阵的,他无话反驳,只结结巴巴问,“你如何晓得这些征兵内幕?”
“我不过随口一说,还真说对了么?您当真是有意为难我们啊!”初暒佯作鄙夷,啧了一声,“还说土匪蛮横,我看你们这些当官的也刁蛮的很呢。”
土匪们听见这话,均有意无意轻轻嗤笑起来,兵部官员反应过来自己被她戏弄,气的你你我我好几次仍旧没说出一句整话。
报完这官儿对自己不敬的仇,初暒看他被气得似乎不轻,主动递出台阶说,“我这人向来口无遮拦,得罪之处还望海涵,只是……您是兵部官员,而我观此处大多都是兴民城州府军,我们这些土匪被人指指点点惯了,自然不会在意,可您要是不想再让他们看您笑话,不如在我们中尽快挑出合适从军的兵士,等应付完这桩差事之后你我各奔东西,我们也不会再碍您的眼了,您说呢?”
这少年胆子不小,宠辱不惊又进退有度,年纪轻轻便将软硬兼施与真话假说使得炉火纯青,只带不足六百人也敢空手下山应对这两千余整装待发的官兵,难怪能一统虔来,还收服了这么多愿意舍身护她的土匪喽啰,
确实像是个人物。
兵部官员打量初暒许久,才转身命手下官兵将木桌抬进帐中。
他翻开户部才送来户籍名录,凝声一字一顿道,“威虎寨初暒验兵合格,准许其落户于兴民城并转入军籍!下一位——”
兵部开始挑兵,预示着他们与土匪争执这场风波就此结束。
招安得以顺利开展,白冲下意识松了口气,友人见他这样不由笑道,“今日真是没白来,那威虎寨二当家果真是个人才,小白,你爹的官途保住了,可往后我们行事是不是却要困难许多了……”
白冲打断他,“切莫声张,招安完虔来山土匪后,城中征兵也到该截止之日了,我们须得尽快回去。”
“是!”
虔来山此番受招土匪虽然只有不到六百人,但兵、户官员即使手握初暒准备的清单名录也依旧从早忙碌到半夜才将所有人员物品清点登记清楚。
“柳大人,这些都是土匪名录。”
确认完最后一笔兵器数量,户部其他官员入营帐交给柳思无三份名录,解释说,“第一份名录是今日收集到的所有土匪姓名与户籍,在收集名录同时下官亦命人同步核查了他们记录在册信息的真伪,其中第二份是核实无误者,而那第三份则是查无此人及可疑人员详单,您请过目。”
没有犹豫,柳思无率先翻开了第三份名录,待首页第一个姓名映入眼帘时,他不由问道,“初暒?此人是虔来山威虎寨二当家的,她的身份有何可疑?”
“初暒二字有名有姓不似小字,但她登记时却说自己是个孤儿,四方流浪,下官听闻她是从安南庄步入虔来山落草的,可下官今日翻遍安南庄及兴民城周边城池村庄百姓户籍名册也并未瞧见此人姓名,故而将其纳入第三份可疑详单中。”
安南庄?
姓初。
柳思无根据她的年纪猜测,“会不会是因为她年岁不足十六便离了乡,因此还不曾用正名入户登册?”
“是有这个可能,初暒的身量要比寻常十六少年高出许多,下官观她言谈举止也不像是没有经过世事的孩子,故而觉得她言说自己年岁十七这话,应该是真。”
柳思无好似想起了什么,再问,“你可打听到那位初暒是何时从安南庄入虔来山落草为寇的?”
“大概是三个月之前。”
三个月前不正是虔来山土匪放火烧毁安南书院的时候么。
柳思无记得自己回安南书院吊唁于先生时,曾听说土匪将书院一个女学生后不慎坠崖,而那女学生好像就是姓初。
白日里,那位土匪当家与白向福谈话时不卑不亢的面容再次浮现在柳思无脑中,他闭上眼仔细回忆起她回身挥手招来与自己交接钱粮兵器手下的片刻背影,在电光火石之间竟恍惚觉得那背影自己有些似曾相识。
可是……
到底是在何处见过呢?
户部官员看他神情不对,试探问,“柳大人?您是想起什么了吗?”
柳思无缓缓睁开眼,道,“今日忙碌,只是有些累了,这三份名录先存放在我这里,你先回去休息罢。”
“是,下官先行告退。”
收好头两份详单,柳思无思虑之后唯独将第三份可疑名录揣在自己身上,起身吹了灯离开办事营帐返回兴民城。
户部马车行驶在黢黑夜里,不论车内官员还是驾车车夫,都没有注意到有一矫健身影攀着车沿悄声匿迹的吊在了马车舆下车轴上随他们一起进了城。
兴民县衙后院厢房外,趁夜求见幽王的黑衣男子屈膝半跪,抱拳道,“主子,属下潘闯有要事禀告。”
房门轻声开启,潘闯瞧见给自己开门的是许久不见的无恩。
两人互相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潘闯随他入内,向披着外衣坐在桌边的薛霁行礼。
“主子。”
“起来说话。”
“是。”
潘闯应声站起,抬头那瞬又瞧见薛霁脸色苍白,看起来果真与外头传言那样闭门不出,只因病得厉害。
尽管病弱,却依然俊美。
他担忧问,“主子身子可还好,要不您先歇息,属下明日再来?”
“不妨事,你有话便说。”
“是。”
潘闯从自己在豹子山遇见初暒开始长话短说,一一禀告了她如何只带三人便手刃豹子头夺取豹子山,怎么只率二百余人利用白冲等人调走熊黑、石灭刀客谷,又是怎样放走数百被掳百姓、围杀黑鹰岭土匪,并在寻见发现山中矿产具体方位后将计就计,激齐威虎和燕山鹰联手与朝廷作对。
“直到前几日燕山鹰反应过来自己被她利用,杀了齐威虎后又自言一句‘此生只愿屈居于她一人之下’后当众自刎,初暒才亲口说她入虔来山就是想寻一个土匪山寨中当家的身份,并以便用此名声顺理成章的受了朝廷招安,主子,初暒进山并非只为找矿,招安从军才是她真正目的,此人年岁不大又是个女子,却有这般魄力与心机才能,实在世之罕见,属下与她相处三月之久却仍旧摸不清她的底细,是属下无能,请主子责罚。”
虽然早从潘闯借鹰隼送回来信件中知晓初暒本事,可直到亲耳从他口中听见这些事件详情,无恩惊讶之余才终于明白主子早知道她的与众不同,因而才会如此看中这样一个天赋异禀的让人匪夷所思的农户之女。
薛霁并不意外初暒目的,也没将潘闯的请罪当回事,只问,“今日招安可还顺利?”
“虽有插曲,却十分顺利。”
潘闯将今日见闻和盘托出,末了又说一句,“她当众指出兵部官员假传征兵规章有意为难受招土匪时,那官兵震惊羞惭的模样不像作假,属下觉得她……身为女子却一心想受招入伍,又懂得不少军中规章,实在是奇怪可疑的很……”
“你觉得初暒可疑奇怪,如若本王命你随她入伍从军,你可愿意?”
“愿意!”
潘闯不假思索,等话说出口才察觉自己嘴快,他红着脸结结巴巴,刚想辩解自己没有另择他主的意思时才发现幽王殿下嘴角微扬,语气也并不带冷意。
他没见过主子这样,立即吓得伏地叩首,闷声道,“属下说错话了,请主子责罚!”
“本王随口一问,你无需放在心上,时辰不早,先下去吧。”
“是。”
看潘闯惴惴不安的起身离去,无恩问,“您真要派潘闯随初暒从军吗?”
薛霁:“有比他更适合的人。”
无恩还是想不通白,“初暒一个姑娘家,既然愿意替您办事,又为何还要受招从军?她究竟准备干什么?”
“初暒进虔来山就是为通过招安入伍从军,替不替本王办事她都会这么做,说起来倒是本王沾了她的光。”
无恩小声道,“要是没有您在外与她配合,招安这事儿哪有这么顺利,潘闯都知道连夜进城与您回禀,那丫头倒好,居然还在城外安稳不动,真是没有良心。”
薛霁缓缓起身,笃定低语——
“她会来见本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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