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墨迹

安南书院被土匪放火烧毁后,吴所仕便给书院学子们放了长假。

学生们闲不住,有的会上山给着手书院重建的师傅们打打下手,有的得了空则会在家中田地或是铺子里给爹娘跑腿干活。

赵芊芊体弱,在山上帮不了什么忙,家中的田地铺子掌柜也不敢使唤她,于是她每日打点好送去书院的新鲜食材,就提着自己亲手做的食盒在晁都城中一处幽静的宅院前徘徊。

秋风起时,帏帽的白纱在赵芊芊面前掀起了涟漪,她透过白色纱幔一看到庭院门开,就立即提着裙摆疾步走去,问,“小哥,我能否进去了?”

“先生不见客,姑娘还是请回吧。”

小厮熟练地答完话,朝来者客气的拱了拱手,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回去。

他这套动作一气呵成,像是做过许多次似的,赵芊芊心中早知自己又是白来一趟,可那道堵在面前的冷冰冰、阴森森的庭院大门还是让她觉得有些委屈。

随手将挽着的食盒塞进随行丫鬟怀里,赵芊芊提裙不甘愿的钻进马车,驾车仆役听轿厢里的小姐坐定,揪起缰绳调转马头款款离去。

他们刚走,无恩‘驾’了一声将马车从街巷转角赶出,方才那道冷冰冰、阴森森的庭院大门外的值守护卫看见来人,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过来迎接。

“属下见过幽王殿下。”

院门应声打开,小厮喜笑颜开的跑近问安。

无恩横着手臂将薛霁扶下车后,听主子问,“他今日怎么样?”

小厮跟在薛霁身后,亦步亦趋答,“大夫上药时说已无大碍了,就只是身子还虚着,恐怕还得再静养一段时日。”

薛霁:“近来可有人上门求见于他?”

“除了赵家那位小姐日日都来之外……”小厮想了想说,“先生接回来后还昏迷不醒那些天,倒是有过一位周正清隽的男子曾在宅院外守过几日,不过,那男子不曾开口求见,大约是在大夫上门次数减少不久就再没出现过了,殿下是否需要小的准备他的画像?”

薛霁心中知晓那人是谁,只说,“不必。”

走过门庭穿过回廊,小厮将薛霁引到一间门窗紧闭的屋舍门前,说,“这位先生也是坚韧,回来时浑身一寸好皮都没有了,医治时却哼都没有哼过一声,只是……他伤势见好后,除了‘多谢’二字之外,也没有再对小的们说过其他话了。”

薛霁:“天凉了,准备些炭火送进去。”

“是。”

小厮领命退下,无恩推开门看主子进去,随手关了门在外等候。

屋内,许是才通过风,温度与室外并无差别,薛霁不喜欢这样冷冽的空气,微蹙了一下眉头才走向披发靠在床头看书的男子。

邱阳才换过药,身上素衣的衣领有些不展,似乎是还未将衣物打理妥帖,便随心捏来手边的书读。

听见门外动静与来人脚步,他的视线也依旧没有离开手中书页,“草民身体不便,就不与幽王行礼了,还请幽王莫怪。”

薛霁的确没有见怪,他撩袍坐在屋内案几前,抬手给自己斟了盏热茶,茶水出了壶,热气便瞬时萦绕在眼前。

他指尖捏着茶杯腰腹,将手肘搭在案几慢慢感受着面前茶水的氤氲暖意,悠悠道,“赵大人的小千金来探望你数次,怎么也不请进来坐坐,这几日外头总是起风,冷得很,当心那么瘦弱一个小姑娘,再因为你被吹病了。”

邱阳闻言放下书,偏头看他,“坊间都传言中北的幽王是心狠手辣的罗刹,却不知您也会怜香惜玉。”

薛霁:“酸夫子做久了,连带着那套阴阳怪气也学会了?”

邱阳听他这话忽然想笑,可扯了扯嘴角才发现自己笑不出来,“我这酸夫子其实也没有做多久,这不……连学生来探望的心意都不敢收。”

“你与柳思无这辈子真是与‘不敢’二字杠上了。” 薛霁抿了口茶,“他害了姐姐,你又要负妹妹,你们俩若想要赵无祸的命直接去取就是,何必这样作践人家两个女儿。”

“赵挽挽是被慕峰青逼死,跟行知有何关系!”

邱阳下意识为柳思无辩驳,直到看见薛霁促狭眉眼才攥着手中书册,低语,“师道尊严,我改日自会和芊芊说清楚。”

薛霁笑笑不语只兀自品茶,邱阳被他戏弄也不生气,问,“你今日来不只为看我笑话罢,我被你搭救欠下了人情,若你有话要问,我定知无不言。”

邱阳猜出自己来意,薛霁收起懒散说回正题,“你因私藏朝廷机密文书一事被逮捕进军狱院中严刑拷打,你可知自己私藏的是什么文书?”

“我初次见那图卷便看出其上所绘制的是中北某山脉地形图,回想起行知那时看我欲言又止的神情,便晓得他想让我辨认的大约是一份矿物地形图,中北矿产资源向来稀缺,他一个户部官员手里不该有那副图,于是我猜测,此图定是有人想通过行知来寻我的。”

薛霁看着他的眼睛,又问,“那份地形图除了柳行知,还经过一人之手,你可还记得是谁。”

邱阳不假思索,“只经过我手。”

“柳行知都欲言又止了,那地形图如何能跑到你手里。”薛霁戳穿他扯得谎,直言,“你宁可受军狱院惨无人道的刑罚也不愿供出的学生初眠眠,被烧毁安南书院的土匪掳走后,与土匪双双坠崖了。”

‘啪!’

手中的书册滑落在地,邱阳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眠眠…死了?”

薛霁不答,神情并不似玩笑。

邱阳缓缓侧首,忍着眼中酸涩,呢喃,“怎么会……眠眠她…向来聪慧,又深受于先生器重……于先生?于先生他……”

“于先生为护佑安南书院众学子,与土匪头目在火海中同归于尽。”

薛霁打断邱阳问询,将噩耗一个接一个的抛给他。

邱阳重伤清醒后只听小厮说安南书院失火被焚,上不了课,所以那赵家的二小姐才有闲工夫日日来看他,却不知……却不知安南书院竟然遭此横祸……

眼泪倏地无声落下,邱阳本就因严重伤势而苍白的面容此时更无丝毫血色,他紧紧捏着盖在腿上的棉被,肯定说,“你知道是谁害了他们。”

“螳螂捕蝉的是混迹在虔来山中的南夷土匪,黄雀在后的是潜伏在安南县衙的北漠奸细,他们……”薛霁顿了一瞬,才道,“皆是为了虔来山中矿产而来。”

“原是这样。”邱阳终于了然,这就是薛霁今日来见他的目的。

“虔来山疑蕴矿产的消息忽然泄露,中北有人利用柳行知扒出一代矿师孔天华之子的行迹,并设计将其抓捕,可是在此之前南夷与北漠就早已对虔来山蕴藏矿产一事了如指掌,你可想过这是为何。”

“世人只听说‘一代矿师孔天华’不知发生了何种变故,数年前就忽然不见了踪影,至今还下落不明,却不知那个人早改换门庭事业新,锦衣玉食福并臻了。” 邱阳鄙夷说,“一个投敌叛国的人,为了荣华什么做不出来。”

薛霁没有多言,从袖中取出一块折叠整齐的锦帕递给他。

邱阳不知他此举何意,却仍旧接过他手中锦帕,小心打开后,喃喃,“这是……”

薛霁:“北漠和亲公主塔鲁阿茶乔装潜进虔来山后被害身亡,这是从她尸体上扒下来的甲片。”

锦帕中包裹着的是一小块半透方片,邱阳隔着帕子将方片捏起,观其形状,摩挲触感才发觉这确实是一块人手上的指甲盖。

仔细看,那指甲片上还用及其细微的东西篆刻了一些纹路。

纹路上的线条蜿蜒起伏,毫无逻辑可言,然邱阳却觉得这上面图案自己有些眼熟,“这是虔来山矿产地形图,只是……这份图似乎比行知手中那份少了点东西。”

薛霁颔首:“书卷上有墨点滴落的地方,这指甲盖上却是一处交叉路口。”

“军狱院狱卒放我那天曾说,柳行知泄露的那份地形图经查证后所绘不实,难道这甲片上所刻才是真的?”

薛霁从怀中取出一张布条,“你看看这个。”

若在平常,邱阳免不得要打趣薛霁身上是不是装了乾坤袋,怎么什么东西都能掏出来,可此时他顾不得许多,放下手中锦帕就去接那张布条。

布条是被人在衣裳上仔细撕下来的,宽窄大小与寻常纸笺差不了多少,上面的字句皆是由炭笔所述,执笔人大概是用不惯炭笔,一句话涂涂改改了好几个字。

上面写道:虔来山矿物地形图所绘之地就在黑鹰岭附近,但他们皆对矿产一事一窍不通,故而需得由擅此道者亲临此处或许才能寻到确切矿址,故而特报信来,请幽王早做打算。

这是薛霁手下人传回的虔来山消息,本无甚特别,但…就是这消息最后一句却让邱阳忽然的皱起了眉头。

“‘假作真时真亦假’?”

邱阳把那句话读出声后将手中布条展在手心,一手重新捏起锦帕包裹的甲片,他看着甲片上干净利落的山脉线条,脑袋里又浮现出柳思无手中那份带有墨迹的地形图。

墨迹?

“行知手里那份地形图才是真的!” 邱阳豁然明朗,他举着薛霁手下写的布条说,“人行文写错不便重来时,会干脆在错字上涂抹而后纠正,那糊作一团的墨迹混在文章中并不显眼也不影响阅读,故而并无大碍,可有作画闲情时,若不慎在图纸关键之处滴落墨滴,那画定然是要直接废掉的,这句‘假作真时真亦假’便是说,那张篆刻完整地图的甲片是假的,而看似废稿的画卷却是真的,矿址的关键之处就在那墨滴覆盖之下。”

邱阳惊叹最后这句‘提点’,也暗暗惊讶薛霁手下居然有如此机敏之人,他低头再次仔细观摩那刚劲飘逸的七个大字片刻,又纳闷呢喃,“这字迹我怎么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何处见过似的…哎……”

薛霁猝然将他手中布条抽走,重新塞进自己怀里,“柳思无手中的真地形图已有不少人亲眼见过,此事若被那些居心不良的人反应过来,虔来山或许就是下一个安南书院。”

邱阳:“我怎知你不是那个居心不良的人。”

“占据虔来山的匪首是我的人,朝廷亦将虔来山剿匪一事交由我办。”薛霁不在意他的讥讽,眼中的势在必得很是漫不经心,“我的居心良与不良又有何紧要。”

锦帕包裹的东西已无用处,邱阳将帕子还给薛霁后扯了扯身上搭盖的薄被裹在自己胸前,苦笑,“除过同窗情谊,我知你救我还有其他目的,但与孔天华决裂之后,我再不曾深研此道,此番恐不能遂君之所愿。”

邱阳的拒绝好似在薛霁意料之中,他亲耳听见这话后非但没有出言恐吓或是劝说,反而只是拢了拢自己披在自己肩上的薄衫扶膝起身。

“咚咚咚。”

小厮敲门三声,而后推门而入。

他低着头将烧得正旺的炭盆放在屋内后转身就走。

薛霁随手把锦帕丢了进去,火星燎着丝帛发出明黄色的火光,屋内短暂的生出烧焦羽毛的气味后终于暖和起来。

“孔先生身陷北漠,塔鲁阿茶却拿着一份假地形图混了进来,这一真一假两份图同时出现在中北,何尝不是在暗示你父亲投敌一事或许另有隐情,他日若能重逢,你难道不想当面问个清楚。”

薛霁语气淡然,丝毫没有等邱阳回答的意思。

他缓缓转身离开,就在指尖即将触到小厮虚掩着的房门时,他忽而听身后那人,唤了一声,“承安。”

薛霁顿住脚步。

“怕冷的是你,你走时命人将炭盆撤下罢。”邱阳用力扬起不见血色的唇角,道,“我这样的人……越疼痛孤冷才越是亢奋清醒。”

薛霁再没有回头,只勾了勾唇,答他一声——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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