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调令一到,慕峰青就迅疾将虔来山剿匪余下诸事交代给了王羌曹与白冲,等与马不停蹄赶至兴民城的铁铭汇合之后,两人便带着人马连夜直奔武江城。
他们走的匆忙,兴民城百姓还不知发生了何事,直到第二日有早起做工的汉子看到白知州与郑县令候在府衙门口迎接一位贵气十足却略显病态的男子时,才打听到慕大将军被朝廷紧急调去了边境,接替他来虔来山剿匪的是幽王薛霁。
今年年初,中北为给北漠筹备回礼,采纳了幽王‘以钱换粮’之计,各地赃官污吏借用他的名号中饱私囊,用铜板换精粮,百姓中稍有不从者便会被其以棍棒相逼,送走北漠使臣后,若不是户部一些尚有良知的官员提议减轻今岁赋税,部分贫苦地区的民众们能否平安活过这个寒冬还难说。
曾被征粮小卒逼迫过的兴民城百姓看到接替慕将军的人是他,皆不约而同感叹中北朝廷如今真是无人可用,竟让一个只会出馊主意的病秧子王爷来剿匪。
百姓们对新接任的幽王不屑一顾,可兴民城大小官员早耳闻过这位皇亲国戚的脾性与手段,无一不对其毕恭毕敬、卑躬屈膝。
白向福原本已将州府里最好的一间客房收拾妥当只等幽王入住,可薛霁只说自己是来办差,哪里方便就落脚何处,于是白向福便把他带进了慕峰青先前在县衙居住的屋子。
白向福为人简朴,官做的也清贫,兴民县令郑万金大概是受他感召,也将县衙打理的清清冷冷、堪蔽风雨。
慕峰青是个武将,行军打仗时什么恶劣条件没有经历过,他图方便住在县衙没什么可说的,可白向福看到自打出生起就养尊处优,身边仆从多的都能开会的幽王殿下走进破旧的屋舍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时,心中顿时觉得这位幽王似乎并非如传闻所说那般跋扈自恣。
简单招待幽王用过便饭,白向福将县令郑万金引见给薛霁后就告辞去忙自己的公务,郑万金头回亲眼见着跟皇帝沾亲带故的贵人,笑得脸上的褶子都能夹死苍蝇。
眼下已是初冬,从窗户缝隙中溜进来的凉意并不使人舒适,郑万金瞧幽王坐在屋里还披着大氅,于是试探问,“天气转冷,殿下您又还病着,要不…下官差人在屋内给您烧个炭盆暖和暖和?”
薛霁:“那就多谢郑县令了。”
“都是下官该做的,您实在不必客气,”
郑万金立即去唤小厮准备,回来后又躬身道,“下官见您来时只赶了一架马车,想来是因为朝廷旨意来的突然,您顾不上准备,既然您如今下榻在兴民县衙,下官怎么着都需尽到地主之谊。”
薛霁没有接话,只闲适的靠在椅背等他继续说。
郑万金看他没有拒绝的意思,心中一喜,“您不嫌弃县衙屋舍简陋,可下官不忍您处处将就,不如……您住的那间屋子中一应日需物品皆交由下官去做准备,如此即可使白知州放心,也能让下官安心,殿下您意下如何?”
“如此是否太过劳烦郑县令了,要不还是……”
郑万金一瞧有戏,忙插话说,“殿下一路奔波只为兴民城百姓解忧,下官感激不尽,就盼着自己能为您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呢。”
似乎是觉得盛情难却,薛霁犹豫片刻才点头,“郑县令好意,本王却之不恭了。”
估摸自己的殷勤逢迎到贵人心坎,郑万金喜不自胜。
这时,门外有人通报,“启禀幽王殿下,安南县尉王羌曹、什长白冲求见!”
他们要谈正事,郑万金知趣告辞。
郑万金在院中目送王、白二人被幽王手下请进议事内堂后,挥手招来一直候在兴民县衙的书吏吕贾。
“都说幽王跋扈自恣,我瞧他倒十分平易近人,不似那个毛头小子慕峰青,不就打过几场胜仗么,居然不把本官放在眼里。”郑万金感叹完,吩咐道,“幽王娇生惯养又体弱多病,县衙的屋子他定然是住不惯的,你速速差人在城中采买些日用之物,切不可以次充好,坏了我郑万金的待客之道。”
“是。”吕贾低眉应声后,又小声询问,“那采买的银子,从何处出呢?”
郑万金:“先不要动公账,你先垫着,过后本官自会还你。”
吕贾撇撇嘴,有些不情愿,郑万金恨铁不成钢的杵了杵他的脑袋,低语,“你可知咱们巴结的是谁!那可是幽王,当今圣上的堂兄!他穷的只剩钱了,若讨得幽王的欢心,哪怕只得他几个好脸,咱都能仗着他的名号在兴民城大捞大捞了,经商尚需下本钱呢,如今只叫你先花几个银子便不乐意了,就你这眼界将来还如何跟着我发大财?”
“是小人狭隘了,郑县令放心,小人这就照您吩咐去办。”
被上司画完饼的吕贾走路都带风了,郑万金送走他,偏头看向县衙议事内堂,眼中的无餍贪婪毫不掩饰。
县衙议事内堂中,王羌曹与白冲依次向薛霁阐明虔来山近况、山中土匪势力以及他们开口都自觉丢人的两场败绩。
白冲:“慕将军首次命我等上山剿匪时,因不熟悉山中地形,那些土匪趁属下们在山里迷路时跑了,不过那回虽然扑空,却让我们摸到了在虔来山潜藏多年的黑鹰岭的老窝,也算是有个收获。”
王羌曹点了点头,接着说,“是,属下推测威虎寨连夺三寨,好不容易寻见黑鹰岭这处宝地定然不舍的丢弃,于是便提议趁夜上山偷袭,只是没想到那帮土匪早有准备,一见偷摸上山的官兵便提棒来打,打完就跑,那时月黑风高,属下担心山上还有他们其他陷阱,权衡之下还是带手下们原路返回。”
“虔来山土匪狡猾,原先兵部就拿他们没办法,可往些年多多少少都能逮些漏网土匪糊弄百姓了了差事,但是今年……”白冲想起那个心狠手辣的二当家,恨恨说,“自从威虎寨新来的那个二当家出现,一切就都乱了套,他以凶狠手段连夺三寨,其中最为残忍的便是投石将刀客谷众土匪砸成肉泥,还一再用计戏弄府衙官兵,不将朝廷放在眼里,简直无法无天,幽王殿下,不知您是否有能一举克灭那帮匪贼,还兴民城一片净土的法子?”
‘克灭’二字有些不中听,薛霁终于抬眸看向这位久闻他‘刺头’名声的白冲。
白冲既怒这么多官兵被土匪羞辱,又恨自己却偏偏对他们没有办法,他越说越气,越想越不甘,口不择言时竟当面质问才到兴民城的幽王有何办法。
王羌曹皱眉瞥过白冲一眼,一回神却瞧见自他们进门后就一副作壁上观模样的幽王殿下眸中竟闪过一瞬稍纵即逝的寒意。
后颈忽然一凉,王羌曹立时开口圆场,埋怨白冲道,“虔来山土匪虽然狡猾,但并非一群无恶不作之徒,白冲兄弟你是被他们气糊涂了不成?怎敢当着殿下的面儿说出这些赶尽杀绝的气话来,还有……慕将军临走时已经将虔来山剿匪余下诸事交代给了你我二人,我知你心急,可如何心急也需等咱们俩先商议出个对策再请幽王殿下斟酌决断呐,你此时这么不假思索的询问,一瞧就是没自己动过脑子。”
白冲被王羌曹堵得无话可说,闷闷哼出一口气再不言语。
王羌曹这时又对薛霁赔笑,道,“白冲年纪还小,性子又耿直了一些,还请殿下切莫怪罪,您才到兴民城,大概对虔来山诸多情况还不太了解,属下觉得剿匪一事不宜操之过急,还是等您再熟悉过其中事务后咱们再做商定,您看如何?”
王羌曹在县衙办差时,曾将察言观色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但此时他既看不出虔来剿匪这差事幽王是否自愿接下,又不晓得他到底有没有应付这差事的真才实干,故而借着这些埋怨与递台阶之言给他们留出几日时间,以便等他摸清这位贵人的脾性后再为自己今后行事做打算。
倒是个聪明的。
薛霁微微一笑,赞同说,“王县尉此言有理,剿匪诸事还是先请王县尉与白什长多费心了。”
“属下们应该做的。”
说到这里,王羌曹知道今日与幽王的谈话该结束了,就在他怼了白冲一下预备同他一起抱拳告退时,忽听幽王问,“参与头两回剿匪的官兵有多少人?这些人中朝廷拨派与兴民城州府驻军比重如何?”
王羌曹:“两次剿匪官兵均为一千人,其中一半是兴民城州府军,一半为朝廷拨派。”
“本王记得,那五百州府军已是白知州倾囊相授了。”
王羌曹颔首,“是,只因这五百人本是兴民城驻军,慕将军觉得他们对虔来山相对了解,故而将这些人全数征用了。”
“哦?”薛霁身子略一向前探去,像是为何事起了兴趣,又问,“那王县尉可知晓这五百人当中,谁原先也曾被兵部征用与山上土匪打过交道?”
“这……”
这事王羌曹确实不知道,他不明白幽王为什么这么问,正支支吾吾时,却蓦地感觉自己心口猛地跳了一下,两次剿匪败绩莫名在此时浮现在脑海中,他猛地抬头直视幽王,又见幽王的目光已落在自己身上许久。
“属下…立刻去查!”
王羌曹低头抱拳,临走还不忘拽走在旁边一头雾水的白冲。
衙役方才送来炭盆,屋内渐渐暖和起来,无恩听着王羌曹与白冲汇报这些自己早就知晓的信息有些昏昏欲睡,但还是忍到他们离开才轻轻打了个哈欠,“白大人那么稳重一个人,怎么生出这么个没心眼的儿子,属下瞧他还没有那位王县尉机敏呢,难怪这个年纪只做了什长。”
“世间有人机敏,有人勇猛,各具所长,各有用处。”
说了太多话,薛霁轻轻咳了一声,无恩立即附身与他添了杯热茶,担忧道,“主子何不直接将猜测说出,让他们去查,费这些口舌也不晓得那两人能否悟得。”
“兴民县衙人多口杂,他们若是不能自己回过神来,本王说的再多也是对牛弹琴。”
快到上灯的时辰,县衙议事内堂已经暗了下来,薛霁起身,又说,“天色不早了,去看看郑万金为本王居所准备的如何了。”
无恩将大氅披回主子肩上,低头道了声,“是。”
王羌曹将白冲匆忙拽走,白冲手臂被拽生疼,他忍无可忍时终于甩开王羌曹,怒斥,“你疯了不成,抓着我在这破县衙里乱窜什么?”
王羌曹朝前扬了扬下巴,说,“到了。”
白冲偏头一看,才发现他带自己来到了县衙吏房。
兴民县衙设有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其中吏房保管人事档案,这些档案详细记载着该县所有衙门中,所有人员的姓名、入衙日期以及奖励、处分等事务。
白冲问,“你要查兵部原先在虔来上剿匪时征用过哪些州府军?”
“不是我,是你和我。”吏房挂着锁,王羌曹问他,“钥匙在谁手中?”
“应是兴民县衙书吏吕贾,要寻他取钥匙吗?”
王羌曹略一思忖,抬脚将门踹开,取出怀中火折子走了进去。
“哎你虽在安南县衙当差,但也别这么毁坏我兴民县衙的家当呀。”白冲骂骂咧咧跟在他身后,看见屋内好几个装满书册的柜架,抱怨,“这么多怎么找啊。”
王羌曹不理他只顾举着火折子仔细寻找,白冲看他对幽王如此惟命是从,哼了一声,鄙夷说,“不过是个病秧子亲王,他被众星捧月到这个年纪,别说土匪,恐怕连扒手都没见过,来此处剿匪也无非是走个过场罢了,王大哥对幽王殿下这般殷勤,该不会同那郑县令一样,也想给自己今后铺一铺路吧?”
闻此言,王羌曹终于抬头去看白冲,他想把自己从幽王那几句问询中猜测出的事情告诉他,可又担心这小子口无遮拦会误大事,犹豫片刻还是对他说,“白冲兄弟你勇猛却太过冲动,说话又不够圆滑,与你共事这些天我无时不担忧头顶上司会因你办事说话不妥而迁怒我,你是白知州独子,而我不过是毫无背景人脉的小县尉,我能走到今天属实不易,求你今后举止言行谨慎些,莫要连累我。”
王羌曹这番话说的真情实感,白冲记起这些日子王羌曹确实在慕将军与幽王面前为自己说过不少求情好话,虽然心中有气,可白冲还是别扭说,“我这人就是这个性子,想改也改不了了,大不了我以后少说些话喽……”
白冲模样有些委屈,王羌曹感念他曾请自己吃过有安南庄风味的点心,想了想又道,“达官显贵我当差时也见过一些,但今日与幽王谈过几句后,我自觉他并非如传闻所说那般,若你信王大哥,便听话在他手下好好当差,往后说不定咱们真能给自己铺条后路。”
“哦。”
王羌曹笑笑,举着手中火折子说,“哦什么,还不快来干活。”
白冲接过王羌曹手中火折子引燃桌上烛芯。
两人相视一眼后,吏房中的烛光便闪了一夜。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