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最繁华处便是长安街,高阁府苑鳞次栉比,贵戚走卒人来人往,红尘万丈的光景似乎都拘在这一条街里了。千古以来从未有人真正给它命名过。世人称它长安,只是因为每一朝都城最繁华处都称长安街,它没有选择的权利,叶灵连也没有。
叶灵连就跪在长安街最热闹的谢府门前。人都说这新上任的谢相之所以能够年纪轻轻就坐到这个位置,全是靠他胆大心细到那前任相府探了八年,如今才能将那谋逆的叶成济一举铲除,当真是绝世之才。
圣上亲赐的相府高门阔院,门口挤满了送礼攀附的官吏,就连自矜身份的世家大族也都派了得力小厮送上一份贺礼。谁承想这位谢相却是闭门不开,寸金不取。听说就连圣上的赏赐,也被谢相当庭拒绝了。
人人都道谢相贤德,却不知谢相的贤德是拿叶灵连一家的人命换来的!
未出阁的姑娘最忌讳抛头露面,可是如今经过长安街的每一个人都能看见往日的相府贵女卑贱地跪在谢府门口,如同一只丧家之犬摇尾乞怜。
红艳的锦绣嫁衣沾染了血色,残破嫁衣之间露出的血肉模糊昭示着叶灵连眼下的处境。她双目干涸红肿,早已无泪可流。绝色容颜之上是新嫁娘的残妆,掺杂着泪痕、灰尘,不复往日光华。
她想,至少这些还能保住自己最后一丝尊严不是吗?
幼时她也如同每一个少女一般,也曾对往后所嫁如意郎君满眼憧憬,那必定是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吧。非是良人,如何与自己这个才色双绝的相府嫡女相配呢?
门开了,容不得她去想那些往日旧事。她匍匐着向前爬去,也在那攀附的人群之中争抢一席之地。
相府高门难开,等了许久的官员小吏逮着这个机会,紧着向前围去,想着万一能得相爷青眼,也便搏一个好前程。
不知是谁,看着这疯女晦气,使了全力踹在叶灵连身上。
“一个罪臣之女也敢在我们谢相门前撒野!”
“就是,谢相年少有为,官运亨通,岂是你一个小小孤女可以攀附的!”
“丢人现眼!”
……
明明这些人三日前还在叶灵连这个小小孤女与谢相的婚宴上说着祝语,此刻却像浑然不记得了一般,污言秽语一并向叶灵连身上泼去。
三日,叶灵连在这里已经跪了三日了。三日来粒米未进,再加上身上的鞭伤未得救治,身体已是强弩之末。这一脚更是牵动了周身伤处,叶灵连眼前隐隐发黑,吐出一口黑血,她抬手抹去唇上血迹。
父亲平白遭人诬陷,眼下不知生死,自己不能这么倒下。叶灵连强忍周身剧痛,复又向前爬去,直到一双官靴出现在眼前……
原本喧闹的周围突然静了下来,原是新任丞相谢桓偕同他的新婚夫人叶婉清出门。叶灵连用尽全力起身,拿出了她一生之中最为端庄的礼数,给她的庶妹与新婚丈夫行了叩拜的大礼,皮肉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请谢相守诺,饶我父叶成济一命,罪女愿以死谢罪。”
叶灵连软糯的音色已然被伤痛磨成了粗噶难听的声音,但是这一句话,清楚明白地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里。
谢恒扭脸柔声问叶婉清:“夫人,你可听清了?”
叶婉清轻蔑地看了叶灵连一眼,转而娇俏一笑依偎进谢恒怀里故作软绵道:“夫君好坏,哪里有什么声音?”
叶灵连知他二人故意戏耍自己,奈何父亲命悬一线,只得哑声重复道:
“请谢相守诺,饶我父叶成济一命,罪女愿以死…”
话尚且未说完,叶婉清突然抬手一巴掌扇在叶灵连脸上,一道血迹自唇角流下。
她抬头看了看这位庶妹,牵动着刺痛的侧脸,平淡的继续说道“谢…罪…”。
谢恒也没料到叶婉清会公然对叶灵连下手,楞了一会儿才想起扯回叶婉清。
“婉清,别平白污了手。”转身又对叶灵连问道:“你想救叶成济那老畜牲的命?”
叶灵连咬紧牙关应了声“是。”
四周众人却都笑了,人声鼎沸,笑的叶灵连喘不过气来。
谢恒也笑了。谢恒生了一副温润皮相,纵使为人不如猪狗,但笑起来还是一副清风霁月的模样,他难得对叶灵连笑道:“你父亲啊,一个时辰前就行刑了。”
三日来,支撑着叶灵连活下去的最后一个念想也没了,万念俱灰。
谢恒本以为叶灵连听到这个消息会发疯,没想到她的表现竟然这么平淡,没有一点反应。
叶灵连想不通,仅仅三日,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三日前,名动京城的贵女叶灵连大婚。虽是下嫁低品小官,不过相府的乘龙快婿升官也只是早晚的事。
叶灵连一身凤冠霞帔,红色嫁衣映衬着她更加明艳动人,盖上鸳鸯双戏盖头,等着她的良人前来迎娶。
她的良人,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一众将士,高举圣旨,在大婚这日抄了她的家……
叶灵连于绣房中听得前院并非应有的喜乐,反倒是愈演愈烈的哭嚎声。她满腹疑问,急忙跑出门,却见得院内兵士横行,丫鬟小厮哭天抢地、四散奔逃。
她慌乱地问道:“发生了什么?”
可她软糯的声音瞬间被呵斥声、哭闹声淹没了。
她大喊道:“发生了什么?”
逃命的逃命,抄家的抄家,哪里会有理她一个罪臣之女。
她抓住一个背着包袱的小丫鬟怔怔问道:“怎么了?”
“相…相爷谋逆,官兵来…来抄家啦!”小丫鬟早被吓破了胆,断断续续地说完就跑了。
谋逆,抄家…
霎时间叶灵连面色惨白,慌忙向前院跑去。
前院,她见到了她这一生里最为痛苦的一幕。她的父亲像是死了一般被兵士踩在地上,她那新婚丈夫正挥刀一下一下砍着自己倒在血泊里的母亲。
她拼尽全力跑到母亲跟前,一把推开谢恒。扑倒母亲身前,搂过已没了生气的母亲,哭嚎嘶吼道:“母亲、母亲…”
可是任她如何呼唤,母亲再也没能睁开双目回她一声“乖女儿。”
杀人者扔下了染血的刀,发出了恶鬼的笑声。
叶灵连哭喊着,看见了那把被母亲的血染红的刀。她缓缓放下母亲的尸身,捡起刀就向谢恒砍去。
“谢恒!我要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牲给我母亲偿命!”
那恶鬼却笑了,抬脚踹飞了叶灵连手中的刀。没了刀,叶灵连拼着必死的决心向着恶鬼扑去。
谢恒又是一脚将叶灵连踹跪在地。此刻,叶灵连一身嫁衣染了母亲的血、地上的灰尘,早已脏污不堪。原本整齐的鬓发也丝丝缕缕垂落,鲜红的珠簪落了满地,染了口脂的双唇被叶灵连咬得鲜血四溢,悲凄之中更添几分烈性。
谢恒冷冷捏起叶灵连下颔,狠声道:“忘恩负义?你们一家对我何曾有恩?”
“何曾有恩?谢恒,我父于你有知遇之恩!有救命之恩!有养护之恩!我于你有下嫁之恩!”叶灵连厉声喊道。
谢恒闻言手上更用了力,捏的叶灵连生疼,他却笑道:“你们给我一口饭吃就是养护之恩,当我是猪狗么?知遇之恩不过是你父亲不想得罪人,推我出去做挡箭牌罢了!若是没有你父亲,我又哪里来的性命之忧呢?”
“至于下嫁之恩,真是可笑!”谢恒眼神轻佻上下打量着叶灵连,满眼不屑。
“我分明于婉清两情相悦,你父亲却以势压人,强行把你嫁给我!你告诉我,哪一样是恩?”
多年恩情在谢恒嘴里都成了他们一家逼迫于他的罪证,叶灵连怒极攻心,径直吐出一口血。
“谢恒,你休要信口雌黄!我父何时谋逆?我父何时利用过你?我父何时以势压人?你欺他良善!”叶灵连声嘶力竭维护着父亲的名节。
谢恒俯身在叶灵连耳边轻声道:“那都不重要了。拿你们一家人的命给你夫君谋个相位,不好么?夫…人…”
叶灵连听着恶鬼的耳语,浑身颤抖。她反手给了谢恒一个耳光,只见谢恒眼里闪过一丝杀意。
未等谢恒动手,突然一道长鞭落在叶灵连身上。叶灵连自小便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深闺里娇养长大的女子,如何受得住这一鞭,嫁衣下的细嫩皮肉立马和着血绽裂了。
接二连三,长鞭如雨落下。不一会儿,叶灵连便成了个血人了,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微微抽搐着。
鞭子停了,只见一娇俏女子从使鞭人身后走出。拿出绢帕在谢恒面上轻抚,温声道: “谢郎受苦了。”
谢恒一把搂过女子的腰,柔声问道:“婉清可是被这疯女吓到了?”
“谢郎不必担心,婉清尚好。”
母亲的尸身尚在一旁,父亲生死不明,叶灵连满身伤痕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对畜牲在眼前放肆,当真是心如死灰。
谢恒眼见着叶灵连闭上了眼,突然自怀中掏出一瓶药物给她灌了下去,凉凉地说道:“叶灵连你可听好了,这药可保你三日内无碍。若是你到我那御赐的相府门前跪上三日,我便放过你父亲一命!”
“此…此…话当…真?”叶灵连颤声问道。
“自然当真。”谢恒撂下话,封了谢府。哄着叶婉清走了,只剩叶灵连与她母亲的尸身躺在门口。
故而叶灵连在这长安街上相府门前跪了三日,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叶灵连艰难直起身,直起她叶姓的脊梁。她平淡地看了四周的众人,郎声道:“我们叶氏世代忠君,女子宁死志不苟活!”
话音未落,自袖中抽出一柄嵌玉短刀,惊得谢桓护着叶婉清连连后退,断刃自细颈划过,叶灵连的血流了一地……
她记得这柄短刀是父亲送给自己的及笄之礼,没成想最后,竟是这么个用处。
叶灵连回忆着这三日的悲苦,已经感觉不到颈间的痛楚了,她要去见父亲母亲告诉他们,自己并未辱没叶氏的门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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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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