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停下。
依稀是外面先说了什么,陪着凤鸣笙坐在马车内的浣雪和听雨一人打了车帘,一人搀扶着她道:“小姐,到宫城外了。”
凤鸣笙下了马车,抬头看过去,红砖碧瓦的宫墙古老得很,承载着厚重的历史。
城门上方铁划银钩的刻着三个字:承光门。
凤鸣笙依稀还记得,很多年前,她也是从承光门下迈入了宫城,也葬送了她的半生。
只是,那时的她,身旁是至亲的爹娘,眼里是心爱的赵永宁,就连御座之上的君主,当今的陛下,也是一副慈祥模样,引领着她心甘情愿的踏进这宫墙内的风起云涌。
而如今,再次看到这承光门,却已是恍如隔世。
其实,当今是隔了一世了。
她垂下眼,直到身旁的太监催促着提醒,方才抬脚,重新踏入了这宫墙。
宫城非请不得入,陪同她前来的丫鬟侍卫在门外止了步,接引的太监引着她沉默的往前走。
可皇宫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这里的每一扇宫门,每一条弯道,每一座宫殿,甚至里面的花草摆设,她都熟记于心。
走着走着,她就发现了,太监引领着走的,并非去往陛下接见朝臣的乾清宫,也非接见内臣的养心殿,而是通往皇后所在的坤宁宫。
郁郁葱葱的柏树下,在一片姹紫嫣红中,凤鸣笙再一次遇见了赵永宁。
他着了金黄色的太子蟒袍,腰间挂了碧色的龙纹玉佩,在身后太监宫女浩浩荡荡的簇拥中,缓缓行来。
引路的太监已跪下参拜,凤鸣笙却直到能看清他冷淡眉眼里的漫不经心时方才屈身福了一礼:“见过太子殿下。”
记忆中,除非与赵永宁置气的时候,否则她从不当面这般唤他。她总是永宁永宁的喊,话语中是数不清的亲昵与依赖。
可到头来,不过痴心错付,他终究不是她的那株可栖之梧。
赵永宁停下脚步,示意她起身,是再官方不过的疏离客套:“凤小姐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殿下言重了。”凤鸣笙也就浅浅微笑,唇角挂着礼貌的笑容,“陛下明德昭昭,娘娘绝代风华,妾倾慕已久,如今终于能一偿心愿,又有何辛苦呢?”
她顿了一下,接着道,“蒙娘娘召见,妾万分荣幸,还请殿下恕妾无礼,需先行一步。”
赵永宁抬了一下眼:“既是母后召见,凤小姐先请吧。”
“妾告退。”
凤鸣笙迈步前行,依稀还能感觉到他漫不经心的打量目光,可此时此刻,她心中竟只剩万分苍凉。
进入坤宁宫,也不过是一步一步往前,帘后的人坐的端方,威仪华贵,凤鸣笙隔着帘子俯身行礼:“凤氏鸣笙,见过皇后娘娘。”
“免礼平身吧。”珠帘相撞的脆声响起,不急不徐的脚步声停在了眼前,中年女子高高在上的尊贵语气夹了丝亲切,还带着赞赏,“不愧是人称天资绝秀的凤凰儿,凤家姑娘当真生的好颜色!”
凤鸣笙攥紧双手,仍是保持着低垂着头的姿势,谦卑道:“妾区区陋颜,不敢当娘娘谬赞。”
“鸣笙。”
皇后却是突然执了她的手,拉着她边往里走边笑道,“不介意本宫这样叫你吧?”
凤鸣笙心中不愿,面上却只能垂头浅浅微笑,羞涩而荣幸:“娘娘愿意唤妾的名字,是妾的福分。”
“鸣笙也别总喊娘娘了。真论起来,你可是本宫的表侄女。”皇后亲亲切切的开口,“你若不见外,就喊本宫一声伯母吧。”
凤鸣笙顿了一会,才有些为难的开口:“娘娘,非是鸣笙不愿,实是陛下前些日子才下了旨意……”她越说越小声,连脸上都应景的飞上了红霞,“自、自古……”
“鸣笙说的是。”皇后长笑出声,“倒是本宫一时忘记了。”
恰好走入了里间,她放开凤鸣笙的手,在主位上坐下,又指了一旁的椅子朝凤鸣笙道:“鸣笙,坐。”
凤鸣笙便乖乖巧巧的坐了。
早有机灵的宫女换上新鲜茶水、糕点水果之类的。
皇后便一边喝着茶一边同她问些问题,左不过是些家常的问题,夹杂着对她一路辛劳的慰问,凤鸣笙也就全都演着戏笑着答了。
只是这戏演的长了些,等到了午膳时分还没散场,甚至还加了一个主角,便是这座宫城的主人,皇帝陛下。
陛下来了,说的仍是那些事,只多了关心凤衍身体的言语,又及对他和冀北军的一番褒奖,凤鸣笙也就只能多多谢恩,将那份溢于言表的兴奋与欢悦演绎出来,等到这一场接见下来,手上又是多了一番封赏。
而临别之时,皇后则殷殷的叮嘱她,御花园的荷花开的正好,宫里举办了赏荷大会,届时京城各家命妇都会带着家中的贵女前来,让她劝劝沈氏,明日与她一起前来。
去了一趟皇宫,凤鸣笙疲累无比,回府后倒头就睡。
却也睡不安稳。
皇后毕竟是赵永宁的母亲,她贵为皇后也罢,冷宫度日也罢,凤鸣笙待她,从来温良恭谨。
而皇后也一向和蔼待她,纵然在冷宫处境艰苦,也从不曾抱怨,只是微笑着宽和。
纵是赵永宁一朝登基,她恢复自由,重回尊贵之位,也照旧笑的温柔可亲。
怎么也没想到,不过一个朝夕,就能翻脸无情,下了诛杀的旨意。
怎么也想不到,李氏覆灭,她竟能恨上凤氏。更想不到,她能把这扭曲的恨意藏在温柔可亲的面孔下整整十二年。
十二年啊。
曾经的她被那错付的痴心蒙了眼,才能看不清皇后和善的面容下从不曾褪色的恨意。
可如今,莫说十二年,就是十二天,凤鸣笙也不会再给。
他日李氏谋逆案发,皇后连冷宫都去不得,必须死。
醒来时,依稀有人拿了帕子在眼角擦拭。
凤鸣笙睁开眼,就见母亲沈氏坐在床边,关切的询问:“阿音,是梦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吗?和娘亲说说,说出来就不会不开心了。”
“只是想娘亲了。”凤鸣笙眨眨眼,抹去眼中的水汽,扑入沈氏怀中撒娇,“阿音都半年多没见过娘亲了,每天可想您了。”
“娘也想阿音。”沈氏抱紧她,很是心疼,“除了你刚生下来那会,娘还从没和你分开这么久,这些天可把我想死了。”
“我生下来那会不在娘身边吗?”
凤鸣笙倒第一次知道这事,很是好奇的追问了一句。
“嗯。”沈氏点点她的额头,说的自豪又骄傲,又带一点很浅的遗憾与酸楚,“他们说,我的阿音是天上的凤凰转世,是至尊至贵之命,要聆听清净无暇的梵音,才能安然长大。”
“所以呀,你刚生下来时,就送去了栖凤庵,直到满了两岁,才被送回我身边。”
“栖凤庵?”
凤鸣笙呢喃,这名字取得倒有些奇怪。
“是为着你特意改的。”沈氏笑的温和,“阿音,起来吃些东西吧。”
在皇宫食不知味,也没怎么吃东西,沈氏一说,倒还真有些饿了。凤鸣笙也就不再想这些事,应声起了身。
翌日天气晴朗,沈氏身体还有些不大爽利,但见了女儿,精神已是好了大半。
宫中的赏荷大会,凤鸣笙原想让母亲在府里歇着。但沈氏初见了女儿,自是半刻也不愿分开,两人还是一起去了。
宫中的荷花开的着实不错,可说是赏荷,倒不如说是赏人。
既是皇后开的宴,长安城里数得上的贵妇自是都带着自家锦衣盛妆的女儿袅袅而来,同相熟的人说些客套或是体己话。
沈氏到了长安虽已半年多,到底大半时间都病歇在府里,同长安城的贵妇人们并没多大交情。纵然有知道她们的身份有心想要攀交情的,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心思再活泛些的,能凑上去说上那么两句,被沈氏软言软语的说回去后,也都知情识趣的不再上前攀谈了。
皇后盛装华服的来了,却也只说了些场面话,就只留了命妇们在荷塘边说话,说是别拘着闺阁女子的性子,让凤鸣笙这些小辈单独去御花园赏花去。
因体贴凤鸣笙才来长安,皇后特地单派了一个宫女照顾凤鸣笙,也好同她介绍周边的贵女们。
可其实,在长安那么多年,凤鸣笙早已将她们熟记于心。
而她唯一所在意的,不过是不远处一人独坐的肃王之女,容嘉郡主赵含姿。
赵含姿比记忆中的模样要小得多,清丽的容颜笑得很浅,仍是那样,外表柔弱的模样。
可凤鸣笙知道,她柔弱的外表下,也有着那样执拗到近乎飞蛾扑火的疯狂。
她朝赵含姿走去。
走至中途,却有不想再看见的人影出现在她眼前。
盛装华服的少女有着艳丽的面容和骄傲的笑,连语气都带着高高在上的高傲:“你就是冀国公家的凤姑娘?”
是谁在她耳边说“简词犯大逆之罪,处车裂之刑”,又是谁把云沉脏污却带笑的头颅扔在她面前,凤鸣笙只能用力攥紧手,抑制住从心底泛起来的杀意。
身为当今皇后最宠的侄女,又蒙陛下青眼,堪称宠冠帝京的第一名门贵女,李兰若自然有高傲的资本。
只是,自小被娇宠着长大的少女,哪怕从小长于这尔虞我诈的宫城,掩饰神情的本领还是差了些。
以至于,凤鸣笙仍能从她眼中看到,从那高傲的语气中听出,那一丝潜藏的鄙薄不屑与嫉妒。
所以,凤鸣笙抬头,浅浅笑开:“我就是冀国公之女,陛下钦定的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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