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哪怕隔着门，连玉也知道此事的周安什么模样。

他穿着自己给他做的七成新的青色衣裳躺在里头，一道贯穿了前胸和后背的巨大的口子几乎把他身上的血流尽了，让他脸色青白，再也看不出往日里高大俊朗，笑起来特别招小哥儿女娘喜欢的模样。

上一次，自己在来到贺家院门口的时候就几乎哭晕过去，一见到周安的尸身，更是抑制不住伤心和难受，连回去的路上都是昏沉沉的。

现在再来一次，那股难受依然没有少半分，但是一想到回去之后要面对周老汉周老妇他们，他让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

为自己，也是为两个孩子，他也得撑住了。

连玉对贺清点头，“好……”

“吱呀——”

连玉推开门。

只见周安的尸身放在一扇取下来的门板上，打眼看去，像是睡着了一般。

但是众人走近几步，就看到了他上半身被血浸透了的衣裳，青白的脸上，眼睛没有完全合拢，还张着一半。

连玉手按在门板上，哪怕他在心里准备了一遍又一遍，看见周安，还是瞬间落下泪来。

他一哭，周宁秀周宁臣也跟着哇地一声哭起来。

一时间，厢房里只有父子三人的哭声。

被请来帮忙的街坊邻居们望着，都不忍地抹了抹眼睛，心软的更不敢看，眼睛湿润地偏过头去。

跟着来的周平在看到弟弟尸体的时候，也怔愣了一下，脑海里闪过一些从前的事情，但很快，却只想着，弟弟留下的院子有多好，银子有多多，还有……

他的目光阴阴地望着半跪在弟弟尸体前的连氏，不少邪念一涌而出。

他走近一些，道：“弟夫郎，节哀，二弟想来也不愿意看见你们哭得这般伤心，就让他好好地去了吧。”

连玉抱着两个孩子的手一顿，眼里闪过痛恨和厌恶，抬起头时却收敛了干净，将周安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后对两个孩子道：“来，给你们阿父磕三个头，你们阿父……要睡觉了。”

“原来阿父是要睡觉呀，”周宁秀懵懵懂懂地点头，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然后眨着眼睛问连玉，“那阿爹你知道阿父什么时候醒吗？”

连玉满心酸涩地摸着他的脸：“你阿父要睡很久很久，怕是很长时间都不能陪秀秀了。”

“那我要是想阿父了怎么办？”

连玉：“那就在心底默默地叫他，他会听见的。”

周宁秀撅着嘴巴，有点不太满意：“好吧。”

年纪更小的周宁臣则乖乖地磕头。

等两个孩子把头磕了，连玉牵着他们站起身，退到一边，“就劳烦叔叔伯伯大哥们了。”

大家伙连连摇手，几个有经验的拿着带来的草纸走上去，四四方方地盖住周安的脸，再围上去一起使劲，把已经僵硬的他抬到其他人张开的白布和被子上，随着外边点燃的鞭炮声，一行人抬着他走到停放在院子边的棺材处，将他放了进去。

*

兴业镇离清河镇四十多里山路，要走五六个时辰。

因为抬着棺材，水路的船家都不接收，所以连玉他们今天晚上在贺清的安排下，先在贺家住一晚，明天一早再出发。

连玉刚带着人把周安的尸身收敛了，哄着被几个帮忙的叔叔伯伯喂饭，身体一顿，想到了贺枭和贺泽，抬脚往贺大哥贺贺家嫂夫郎的灵堂走去。

“枭小子，泽小子，你们吃饭了吗？”两个孩子还跟他们来时一样，跪在灵堂两边一下一下地烧着纸钱。

贺泽先看了一眼哥哥，然后小声地道：“我不饿。”

他话音刚落，肚子就发出好大一声空响。

连玉瞬间明白，这哪里是不饿，是不知道饿多久了。

他赶紧对贺枭和贺泽道：“我去给你们端点吃的过来。”

贺枭抿着嘴：“连叔么，我跟弟弟不饿，我们要给阿父还有阿爹烧纸跪灵。”

连玉从前就知道贺大哥家的这个大儿子脾气有些执拗和霸道，主意还特别正，看他这样，就知道孩子心里是难受狠了，想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和宣泄。

可一个才十一岁，一个才三岁多四岁，哪能跟大人那样的熬，别的不说，跪这么久，腿都能跪坏，更别说贺泽这个小药罐子。

连玉道：“叔么知道你们伤心，难过，但是枭小子泽小子，再难过也得顾一顾自己，要是你们身体痛了难受了，你们阿父和阿爹也要担心的。”

“叔么也是当阿爹的，你宁秀弟弟和宁臣弟弟，我也让他们吃饭去了，不然我也会担心的。”

他劝说着，但是贺枭还是直挺挺地跪着，垂着眼睛继续烧着纸，昏黄的光亮在他脸上映着他犹带着稚气的俊气脸庞，嘴唇抿得紧紧的。

他没起，贺泽就不起，跟哥哥一样，跪在那儿烧纸。

连玉望着装着贺大哥和贺夫郎的棺木，鼻头一酸，一把将离自己最近的贺泽抱起来，然后走到贺枭身边，手臂穿过他腋下，愣是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你们阿父阿爹不是让枭小子你给我当郎婿吗，我就是你们半个阿父阿爹，站着，我去给你们拿吃的过来！”

贺泽下意识抱住他的肩膀，“叔么……”

被拉起来的贺枭还想往下跪，但是连玉死死揽着他不放，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枭小子，听叔么一回。”

贺枭回望着他，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什么。

片刻后，终于只是垂着脸站在一边，没再跪下去。

连玉松了一口气，抱着贺泽，往灶房走去。

贺家的院子比周安买的院子还要大一半，中间一间三间的正屋，两边各有一间厢房，后边还有一个牛马棚。

灶房就在右边的厢房，来帮忙做菜的夫郎和妇人就在那儿做饭。

看见他抱着贺泽来，夫郎和妇人多看了他几眼：“这是……枭小子以后的丈人吧，也多亏有你了，能劝一劝枭小子，让他答应吃点饭。”

“这几天不少人去劝，可一点效果都没有。”说话的是个夫郎，一双眼睛老往连玉脸上身上看。

连玉从小到大就是十里八乡最漂亮的哥儿，对这样的目光习惯了，看了一眼饭菜道：“大哥，劳烦你给我打三个菜，一个汤，再要两碗米饭。”

边说，连玉边拿过来一个小托盘，让这个夫郎把饭菜放在小托盘上，很快，便端着饭菜，抱着贺泽，回灵堂那边。

刚给他打饭菜的夫郎小声道：“这夫郎这么好看，我就没看过比他还好看的！”

“听说叫什么……连玉，名字也怪好听的。”

“唉，可惜命不好，才这么点年纪，家里那口子就没了，带着两个孩子，以后日子可难了。”

“是啊，可惜了……”

连玉隐隐约约听到了他们的这些话，不过没在意，脚步一点没变地到了灵堂：“就在这儿吃吧，你们是孝子，不能坐着吃，正好站着吃缓一缓跪久了的腿。”

连玉把饭菜放到灵堂墙角的一张小桌子上，放下贺泽对贺枭道。

贺枭走过来，声音又涩又哑：“谢谢连叔么。”

贺泽也乖乖地学着哥哥：“谢谢连叔么。”

“叔么不用你们谢，快吃吧，吃饱了才好继续给你们阿父和阿爹守灵。”

贺枭端着碗，捏着筷子，目光落在旁边的阿父和阿爹的棺木上，突然狼吞虎咽起来。

贺泽有些被吓到了，“哥……哥……”

贺枭一边吞着饭一边道：“吃饭，以后我会跟阿父阿爹一样，保护你。”

“嗯！”贺泽重重地点头，捧着自己的碗吃起来。

而在他低头的时候，贺枭看了站在一旁的连玉一眼，突然转过身去仰起头，重重地用手擦了擦眼睛。

连玉的心豁然酸楚难挡，干脆走出灵堂，把地方留给了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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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