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侍读,再有半个时辰就卯时了——”门外的小太监拉着长音,在外侧门扉上小心敲击了两下,然后偏过头来,认真听听屋内的动静,值房内一片安静,太监估计沈仞是没听着,还在熟睡。
于是过了几息的功夫,小太监重新敲了两下,趴在门缝上重复唤道:“沈侍读——五更天啦——”
沈仞轻哼了一声,在暖烘烘的被窝里懒懒的翻了个身,连眼皮都没睁开,含混应道:“知道了,多谢。”
听见了屋内的回复,小太监方才弓着腰,恭敬退到一旁,不再打搅。
沈仞没打算起床,这是他给自己量身定做的第一个闹钟,距离真正的起床时间,还差两个闹钟,多少能再在床上赖一会。
他把脑袋埋在被子里,将脸也给蒸得热乎乎的,这才把脑袋又露了出来,咸鱼的新一天开机启动中...
“呼...呼...”
沈仞将脑袋偏了点,耳朵微动几下,好像恍惚听到了房间内某种多余的声音,沈仞掀开困倦的眼皮,手还抓着被子边角,脑袋往床沿上懒懒一搭,朝床下看去,几乎一瞬间,他的瞌睡就被吓醒了。
谁能给他讲讲,苏和玉为什么会在这里,沈仞第一时间就抬眼看向完好的门栓,不明白苏和玉究竟是怎么进来的,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又是为什么会循着他跑来这里。
沈仞警惕的伸出胳膊,拿手指勾过床角堆放的外袍,往身上一披,遮住了身上雪白的中衣,然后坐在床边,弯腰将在地上卷成一小团的少年推了推,“喂,谁准你在这里睡觉的?”
眼见这人没有半点反应,沈仞扯了扯往下滑去的外袍,稍显不悦的拧起了眉头,“你怎么进来的?醒醒,别睡了。”
沈仞将手上移,轻拍了两下少年的侧脸,这才觉出温度不对来,这人还在烧着,脸上烫得吓人。
沈仞用指尖拨开了他杂乱脏污,乱蓬蓬揉成一团的头发,在他泛红的脸颊上戳了戳,得到了一声痛苦的轻哼。
因为发热,苏和玉难受的蹙起眉头,双目紧闭,挺翘鼻尖上的那颗小痣越发鲜明起来,沈仞的手指缓慢挪动,涌着热意的吐息打着圈的喷洒在他手指上,密密匝匝的沿着指尖一直浸润到了内心深处。
只一下,沈仞就像被什么人给兜头一棒,瞬间就打醒了,他脸色难看的直起了微微弯下的腰,将外袍给利索穿好,腰带一束,站在一旁静静的看了苏和玉片刻,然后抬脚就向外走去。
苏和玉懒洋洋的睁开了黑沉双目,扭头看向沈仞离去的背影,很快就将脑袋给转了回来,下巴往交叠的双臂上一搭,姿势半分没变,摆出了就要赖在沈仞的房中,一步也不挪的架势。
沈仞直到冲出房间,对上在外面台阶安静坐着的小太监那一脸的诧异神情,好像才认清楚今夕何夕。
现在是永平十二年,不是静安年间,他前世最好的朋友,现在正站在他面前的太监小墩子还好生生的活着,他也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
小墩子扬起脑袋,有些毛糙着支出来的头发在阳光里一晃一晃,他望着太阳估摸了个大概时间,十分殷勤的答道:“沈侍读今日起的倒是早,可要马上备水梳洗?”
沈仞稍稍迟疑,最后不着痕迹的挡在门前,背着手将门在身后合拢,含糊道:“暂时不必。”
如此说了,可沈仞一时间又没有其他动作,老实巴交的小墩子摇头晃脑,见缝插针的抓住机会恭维他道:“哎呀,沈侍读,打从你找小的过来伺候,小的这日子可太舒服了,不用没日没夜洒扫,也不必害怕被揪住错处挨板子,日日吃得香,夜夜睡得好,都长肉了这都,你可不知道,底层小太监日子苦呦...”
沈仞微微摇头,笑了笑,“我知道。”
小墩子噼里啪啦的说话声盖过了沈仞微小的声音,他持续发散思维,“...若沈侍读一辈子都在宫里就好了,小的一辈子跟着你,绝无二心。”
沈仞抹了把脸,将手重重的搭在小墩子肩膀上,微微弓下腰,与他平视,郑重的问道:“小墩子,我不可能一直在宫中做侍读,往后若是我离了宫,你可愿意随我一同出宫,过悠闲日子?”
小墩子叫沈仞的这一下子给彻底问住了,他微微心虚的垂了眼道:“沈侍读,你这样的贵人可能不知道,小的入宫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若是有的选,谁不愿意做个全乎人呢?”
小墩子轻微后退半步,沈仞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就落了空,他听小墩子尖着嗓子,娓娓道来,“前年碰上灾年,租子太高,交不上,东家拿绳子闯进我家,要套我爹去抵债,牵回去栓院子里当牲口使。”
“东家说我爹若想留在家里,那就得带走我小妹,我妹宁愿自卖去城里的青楼,也不愿意给东家做妾,做妾没几年的活头不说,也还是要当牛做马的伺候人,若去了青楼,日子也苦,但没准还能多得些官人的赏,填补家用。”
小墩子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他扯着洗得泛白的太监服袖口,用力抹了两下泛着泪花的眼睛,“家里人自然是不肯,我二哥就说他进宫当太监,入了宫就能拿三两银,往后月月都有二两的月俸,能抵了爹欠的债,东家也是允的,索性宽限三日。”
“小的那边乡下不比城里,听说城中净房净身要交九两银,是签契书的,能保活,可那时家中连半枚铜板都没有了,原是大哥那头月月有半两银送来,可不知怎的,到那时已经三月没信了,后来打听才知道,说是人修城墙的时候摔死了。”
大概是沉重过往已经彻底压垮了小墩子的开朗表象,大概是许久都没有痛快哭过一场,让他想就那么不管不顾的发泄出来,他蹲在地上,顾不得高低尊卑,是否吉利什么的,低头闷闷的哭喘着。
“那工期也没耽搁嘞,大哥连块衣角都没捎回来,直接填在城墙那个石头块底下了,家里后山上,他的坟里头是空的。”
“后来,我二哥赊账,找了村里劁牲口的骟匠,刚弄完人还好好的,躺在床上能说话,能认人,到晚上就烧起来了,慢慢人糊涂了,谁都认不出,熬了一天一夜,人就没了。”
小墩子盯着地面砖石拼出来的细缝,好像要看出花来似的,泪水滴滴答滴答落在青砖上,印出一个又一个圆圆的深色痕迹来。
“家里还欠着债呢,实在没法子,我也去找了村里手艺人,都说我命好,岁数小,身子骨也瓷实,我二哥没挺过来,我就挺过来了。”
小墩子像曾经的沈仞一样拼命的用各种借口来安慰自己,“什么传宗接代不传宗接代的,灾年里活下去都不容易,谁还管得了有没有娃娃,我怎么都成。”
小墩子有点自嘲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我怎么着都成,就是...就是晚了...日子过了...”
他喃喃道:“日子晚了。”
“我爹给套去东家的窝棚里,打折了一条胳膊,我妹进了青楼。”
腿蹲的有点发麻,小墩子索性一屁股坐在了青砖地上,仰着涕泗横流的小脸认真看向沈仞,“也不知是怎么的了,我第一次见沈侍读的时候就觉着亲近,总是想跟你多说两句话,总觉得你跟宫里其他人对我不一样,就好像不管我怎么着,你都不会怪罪我似的,可真奇怪。”
沈仞再向前行了半步,跟他一样席地而坐,将手重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心中百味杂陈道:“兴许我们上辈子是好朋友,这辈子运气好,就又碰上了。”
小墩子的嘴角扯起点笑来,没将沈仞这番似是而非的话往心里去,“今日小的话太多了,可莫要耽搁了沈侍读的正事,总之,还是多谢沈侍读好心,小的出不去这宫里头,也着实缺银子花,想找机会将妹妹给赎回来,也想多些银钱给爹治旧伤。”
沈仞的心中自有一番考量,但所有谋算都要他自由出入皇宫方才能去办,他这人向来不喜欢许诺空头支票,于是小墩子这事他也就暂且记在心里。
沈仞心里忍不住盘算,或许这就是苏和玉喜欢凑到他身边的原因,上一世的这个时间点,小墩子跟他几乎是形影不离,无话不谈,而他也常常伴在苏和玉的身侧,小墩子都觉着他亲近,忍不住跟他毫无顾忌的畅谈,那苏和玉行为古怪也不是毫无原因。
要想将苏和玉彻底赶走其实也简单,苏和玉这人记仇得很,前世时候,过去谁打过他,骂过他,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攒在心里,见着了就躲着走,躲不过就闷不吭声的装作温良无害的模样,实则不管过去多久都要狠狠报复回去。
因此只要沈仞像其他人一样,下狠手揍他一顿,不用再去说什么绝情的话,苏和玉自己就会哀哀叫着跑走了,再也不出现在他面前。
如此,他们两个也就能彻底了断了。
小剧场:
苏和玉[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真的要赶我走吗?真的吗?
沈仞:晦气...
苏和玉:[爆哭]没往床上爬也不行吗?[求求你了]
沈仞:一边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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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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